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切割在地板上,形成明暗交错的光带。
我醒来时,头痛欲裂,昨晚那些监控截图在我脑子里反复闪现。客厅里传来雪萍哼歌的声音,还是那首诡异的调子,但今天听起来轻快了许多。
我磨蹭着走出房间,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西式早餐,甚至有一小束新鲜的雏菊作点缀。
“醒啦?快来尝尝妈妈新学的舒芙蕾,趁热吃才好吃。”雪萍系着围裙,笑容灿烂,仿佛我们正享受着世界上最和谐的母子时光。
我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那蓬松柔软的蛋糕,却感觉像是在咀嚼棉花,毫无滋味。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客厅茶几,那部旧手机已经不见了。
“妈,我那个旧手机……”我试探着开口。
“哦,那个啊,”雪萍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咖啡,“好像又开不了机了,我收起来了。反正你也不用,坏了就坏了吧。”
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天衣无缝。我低下头,不再说话。我知道,追问下去只会让她提高警惕,或者引发一场她单方面的“伤心”控诉。
一整天,我都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雪萍提议去逛商场,给我买几件新衣服。我找借口说有点头疼,想在家休息。她没有坚持,而是体贴地给我倒了水,拿了药,然后自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捧着那本《如何与成年的儿子建立健康边界》看得认真。
我躲在房间里,感觉空气都是粘稠的。打开电脑,想玩会儿游戏分散注意力,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专注。每一次客厅轻微的响动,都让我心惊肉跳。我甚至开始怀疑,房间里是不是也有她安装的、更隐蔽的摄像头。这种疑神疑鬼的感觉,快把我逼疯了。
傍晚,我实在憋得难受,借口说下楼倒垃圾,想出去透口气。刚走到楼下垃圾桶旁边,手机就响了。
“小凡,倒个垃圾怎么这么久?是不是遇到邻居聊天了?快回来吧,晚上风大,别着凉。”雪萍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我抬头看向我家窗户,窗帘晃动了一下。我捏紧了拳头,又无力地松开。“马上就回。”
这种无处不在的“关怀”,让我感觉自己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而雪萍,就是那个在外面随时观察着我的参观者。
周日,雪萍的“萍凡咖啡馆”有新品试吃活动,她非要我一起去。“你可是妈妈最重要的品味顾问。”她这样说着,挽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出了家门。
咖啡馆今天人很多,熟客们看到我们母子一同出现,纷纷笑着打招呼。
“萍姐,小凡,真是母子情深啊!”
“小凡这么帅,又孝顺,萍姐你好福气。”
雪萍脸上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的光晕,得体地应对着,时不时亲昵地拍拍我的肩膀。我被迫扮演着“乖儿子”的角色,脸上肌肉因为维持笑容而有些僵硬。我注意到,今天小林和几个同事也来了,大概是看到朋友圈的宣传。
小林看到我,眼神亮了一下,隔着人群对我点了点头。我心脏一紧,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但雪萍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
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温和。她主动走向小林那一桌,热情地说:“小林也来啦?欢迎欢迎,今天尝尝我们新出的芒果慕斯,让小凡给你们拿过来,他最清楚你们年轻人的口味。”
她的话听起来大方得体,却把我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将甜品端给小林和同事们。
“谢谢。”小林低声说,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不客气。”我回答得干巴巴的,不敢与她有任何眼神交流。
整个下午,我都能感觉到雪萍的视线像温柔的蛛丝,缠绕在我和小林之间。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对我格外体贴,一会儿问我累不累,一会儿给我擦汗,动作亲昵得让几个年轻同事投来羡慕的目光。
但我知道,这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汹涌。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宣示主权,是在告诉小林,也告诉我,我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活动结束后,回到家,雪萍心情似乎特别好。她甚至翻出了我小时候的相册,拉着我一起看。
“你看你小时候多粘妈妈,一刻都离不开。”她指着一张我趴在她怀里睡觉的照片,眼神柔软。
照片里的孩子,确实对她充满了依恋。可那时我还不懂,这种依恋会演变成一条无法挣脱的锁链。
“妈,”我合上相册,鼓起勇气,“我长大了,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
雪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看着我,眼眶慢慢变红,声音带着颤抖:“小凡……你是嫌弃妈妈了吗?觉得妈妈管得太多了?妈妈只是……只是太爱你了,怕你吃亏,怕你被骗……”
又是这一套。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她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肤,“那个小林,她有什么好?她了解你吗?她能像妈妈一样照顾你吗?小凡,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只有妈妈是真心对你好的!”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呼吸急促。我看着她眼中熟悉的偏执光芒,知道任何解释和道理在此刻都是苍白的。我害怕她再次说出那个可怕的威胁。
“妈,您别激动……”我败下阵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和小林真的只是普通同事。我……我不要空间了,您别这样。”
她靠在我怀里,抽泣着,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而我,像个僵硬的木偶,只能提供冰冷的安慰。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和她之间,有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里面填满了她名为“爱”的淤泥,而我,正在一点点被淹没。
周一上班,我刻意迟到了半小时,以避开与雪萍的“同步出行”。坐到工位上,我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电脑和手机,有没有被安装新的监控软件。我知道这可能是徒劳的,但这种被迫害妄想症的感觉,已经根植在我心里。
我尽量避开与小林的接触,连工作交接都通过邮件完成。午休时,我一个人跑到离公司很远的一家面馆吃饭,只为享受片刻的、虚假的自由。
下午,主管突然宣布了一个临时项目,需要我和小林,还有另外两个同事,组成一个小组,晚上加班讨论方案。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工作,无法推脱。我只好给雪萍发了消息,如实告知情况,强调是团队工作,有男有女,会在公司会议室。
她很快回复:“好的,工作重要。别太辛苦,结束告诉妈妈。”
回复得异常爽快。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加班讨论比预想的要久。我们四个人在会议室里,对着投影屏幕激烈讨论。我尽量坐在离小林最远的位置,全程盯着屏幕,不敢有丝毫分神。
晚上九点多,方案终于有了雏形。大家松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饿死了,一起去吃点夜宵吧?”一个同事提议。
“好啊!”小林立刻响应,然后看向我,“陈凡,一起吧?”
另外两个同事也附和着。我看着他们疲惫而期待的脸,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我内心挣扎得厉害,一方面是对雪萍的恐惧,另一方面是对正常社交的渴望,以及……对小林那份微弱的好感。
最终,一丝侥幸心理占了上风。也许,就这一次,雪萍不会知道。我们只是去吃个夜宵,很快结束。
“好……好吧。”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我们去了公司附近一家常去的烧烤摊。烟火气,嘈杂声,冰啤酒,终于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大家聊着工作里的趣事,吐槽着客户,气氛轻松愉快。小林坐在我对面,偶尔和我目光相接,她会微微一笑,我也勉强扯扯嘴角。
这一刻,短暂地,我几乎忘记了雪萍的存在。
然而,快乐是短暂的。一个小时后,当我们走出烧烤摊,互相道别时,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屏幕是黑的。
没电了?我按了按开机键,毫无反应。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我明明记得下午手机还有超过一半的电量。
“怎么了陈凡?”小林关切地问。
“没事,手机好像没电了。”我强装镇定,“你们先走吧,我……我去旁边便利店买个充电宝。”
同事们陆续离开。小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那你小心点,我先走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站在深夜的街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手机不可能无缘无故没电。唯一的解释是……它被远程操控了。
我快步走向不远处的24小时便利店,借了店里的充电线。手机一接通电源,立刻亮了起来,显示电量——百分之八十五。
根本不是没电!
紧接着,手机连续震动,涌进来十几条微信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全部来自雪萍。时间从我们开始吃夜宵后不久,一直持续到现在。
最早的一条是:“小凡,讨论还没结束吗?妈妈有点担心。”
然后是:“你手机怎么打不通了?”
“小林和他们都走了,你怎么还没出来?”
“你们是不是一起去吃夜宵了?”
“妈妈看到你们进了烧烤店。”
“小凡,接电话!”
最后一条,是五分钟前发的,只有一句话,配着一个心碎的表情:
“妈妈在家等你,带着你最爱吃的糖炒栗子。栗子凉了,可以再热。妈妈的心要是凉了,就再也热不起来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便利店的冷白光线下,浑身冰冷,如同赤身裸体被扔在寒冬的街头。她不仅知道我加班结束后的行踪,还能远程让我的手机失灵!她到底在我身上安装了多少东西?
我像个逃犯一样,仓皇地拦了辆出租车回家。站在家门口,我甚至没有勇气掏出钥匙。
门,从里面打开了。
雪萍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像生气,也不像伤心,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她手里没有拿糖炒栗子,而是拿着那把修剪绿萝的、精致而锋利的小剪刀,正用一块绒布,细细地擦拭着。
“回来啦。”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让开身,我机械地走进去。客厅的茶几上,果然放着一包糖炒栗子,已经凉透了。
她没有问我去了哪里,也没有质问我和小林的事。她只是走到我面前,抬起手,用剪刀的尖梢,轻轻拂开我额前的一缕碎发。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头皮发麻。
“头发长了,该剪剪了。”她端详着我的脸,眼神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属于自己的艺术品,“明天妈妈帮你剪吧,外面剪得总不合我心意。”
然后,她放下剪刀,拿起一颗凉透的栗子,慢慢剥开,将僵硬的果肉递到我嘴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尝尝看,凉了的栗子,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