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雨下得突然,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兰漫去图书馆值班了,家里只剩下我和那个藏在床箱里的秘密。
雨水顺着窗户蜿蜒流下,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
我坐在书房,对着电脑屏幕,文档一片空白。
项目书一个字也写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个黑色的箱子,和兰漫那双在黑暗中也能准确找到我的眼睛。
“如果得不到周鸣,就把他做成标本永远留在身边。”
那句话又鬼魅般浮现,配合着窗外的雨声,格外阴冷。
我起身走到卧室门口,心脏跳得厉害。床箱盖严丝合缝,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兰漫出门前,给我切了水果,叮嘱我按时吃午饭,笑容和往常一样甜美自然。
她似乎完全忘了昨晚我蹲在床边的怪异举动。
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叫嚣:打开它,周鸣,打开看个究竟!是噩梦就让它结束,是幻觉就让它清醒。
另一个声音则在劝阻:别犯傻,万一里面真是……你该怎么收场?你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
雨水让天色暗得像傍晚。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蹲下身。手指触到床箱盖的边缘,冰凉。那股淡淡的护理油味道,似乎更清晰了。
罪恶感和好奇心激烈搏斗。
最终,后者占了上风。我猛地掀开了床箱盖。
黑色的行李箱静静躺着,像一头蛰伏的兽。密码锁闪着微光。
我把它拖了出来,放在地板上。它比想象中沉。
再次尝试了几个密码:我的生日,兰漫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甚至第一次见面的日期。全是错误。
锁很结实,硬掰肯定不行。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房工具箱里的一个小撬棍上。那是以前装家具留下的。
拿起撬棍时,手有些抖。我知道这不道德,侵犯隐私。但那股被未知攫住的恐惧,推着我往前走。
撬棍卡进锁缝,用力一别。塑料外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密码锁的转盘弹开了。
心跳到了嗓子眼。我盯着箱子的拉链,像盯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变得遥远。
我缓缓拉开拉链。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箱子打开的一瞬,没有预想中的血腥味或化学药剂味,也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馨香飘了出来,是兰漫平时最喜欢的薰衣草干花的味道。
箱子里面的东西,摆放得异常整齐,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某种仪式感。
最上面,是一个透明的文件夹。我拿起它,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是我大学时写给兰漫的情书,用钢笔写的,字迹稚嫩,还有些现在看来肉麻兮兮的句子。她居然都留着,还塑封好了。
文件夹下面,是我这些年送她的所有礼物,按时间顺序排列着。
第一个,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后,我送她的一个很小的泰迪熊钥匙扣,当时觉得便宜没好意思送太贵的,她却喜欢得不得了。小熊被洗得干干净净,用软布包着。
接着是我送她的第一瓶香水(虽然她后来说不喜欢那个味道,瓶子却留着了),第一条围巾(手织的,歪歪扭扭),第一次出差给她带的手工陶瓷杯(杯沿有个小缺口,她用金粉细心修补过)……
每一件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却又被精心保养着。有些我早已忘记的小东西,比如某次逛街随手买给她的发夹,某次吵架后为赔罪送的一小盆多肉植物(已经成了干花标本),她都完好地收藏在这里。
这不像是一个普通人的怀旧,更像是一种偏执的归档和保存。
我的心跳非但没有平复,反而因为这种超出常理的细致而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
继续往下翻,礼物层下面,是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翻开相册,呼吸一滞。
里面贴满了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婴幼儿时期、小学毕业、中学打球、大学获奖……很多连我自己都没有的珍贵照片,不知她从哪里搜集来的。更多的是我们结婚后的照片:我睡觉的样子,我吃饭的样子,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发呆的样子,我趴在书房电脑前工作的样子……
很多显然是偷拍的。
角度隐蔽,有些甚至模糊,但数量惊人。每一张照片下面,她都细心标注了日期,有时还会写上一两句简短的话:“周鸣今天笑了三次”,“周鸣皱眉的样子很好看”,“周鸣和我吃了糖醋鲤鱼,他很开心”。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上来。她像我的博物学家,而我,是她收藏的唯一标本。
相册的最后一页,贴着几张我们最近的合照,包括昨天在大明湖船上我给她拍的那张。她笑得那么开心,而我,在她旁边,笑容确实如她所说,有些勉强。她在下面标注:“周鸣有心事,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他永远快乐。”
“永远”两个字,被她用红笔描了又描。
相册下面,箱子底部,放着几个小巧的丝绒盒子。
我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一束用红色丝带仔细扎起的头发——是我的头发。看长度,应该是上次我去理发店剪短发时留下的。她竟然去收集了这个?
另外几个盒子里,分别装着我的指甲剪屑(同样用透明小袋封好),我偶尔抽烟留下的烟蒂(她一直反对我抽烟),甚至还有我用过的旧牙刷和刮胡刀片……
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珍藏”意味。
没有血腥,没有暴力,没有想象中的恐怖标本工具。
但这个箱子里所呈现出的占有欲和掌控欲,比任何直白的恐怖都更让我心惊肉跳。
这不仅仅是爱了。这是一种想要吞噬、想要完全融合、想要将对方的一切痕迹都牢牢握在手中的偏执。
我瘫坐在地板上,后背被冷汗浸湿。窗外雨声渐歇,而我的世界,已经悄然倾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东西原样放回去,尽量恢复行李箱和床箱的原状。撬坏的密码锁没办法修复,我只能把它虚掩着,希望兰漫不会马上发现。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感觉浑身无力。
兰漫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她拎着从超市买回来的菜,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温柔。
“老公,我回来了。下雨没着凉吧?”她放下东西,很自然地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她的手很暖,我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眼神微微一暗,但很快又漾开笑意:“怎么了?工作太累了?”
“嗯,有点。”我避开她的目光,起身去接她手里的菜,“买了什么好吃的?”
“你爱吃的排骨,晚上给你炖汤补补。”她笑着看我,眼神在我脸上流转,似乎在搜寻什么。
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帮忙摘菜,和她一起准备晚饭。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看她的眼神,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纯粹。
她每一个亲昵的动作,每一句甜蜜的情话,现在都让我联想到那个箱子里的东西——那些被珍藏的头发,那些偷拍的照片,那句“做成标本”的宣言。
吃饭的时候,她给我盛汤,突然说:“周鸣,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我心里一紧,面上强装镇定:“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她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好像……离我远了点。”
我差点被汤呛到。
“瞎想什么,”我扯出个笑,“可能就是没休息好。”
她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吃饭。但那种被审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晚上睡觉,她像往常一样靠过来,手臂环住我的腰。我身体僵硬,无法放松。
“周鸣,”她在黑暗中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结婚时发的誓吗?”
“记得。”
“无论健康疾病,贫穷富贵,都不能分开我们。”她喃喃道,手臂收紧,“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包括你自己。”
我的心沉了下去。
第二天是周一,我借口公司有事,提前出了门。我需要空间冷静一下。
济南的早晨,经过雨水的洗涤,空气清新。趵突泉公园里晨练的人很多,我找了个僻静的长椅坐下,看着三股泉水不停喷涌,生生不息。
我的生活,却好像陷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我爱兰漫吗?曾经毫无疑问是爱的。她漂亮,细心,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朋友们都羡慕我。
可现在,这份爱里掺杂了太多的恐惧和疑虑。
“嘿,周鸣?这么早在这儿发呆?”
一个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是同事老张,也是个济南通,就住在附近。
“啊,老张,早。出来透透气。”我赶紧收起手机,挤出笑容。
“难得见你一个人闲逛,弟妹呢?”老张在我旁边坐下。
“她……今天班次不一样。”
老张点点头,感慨道:“你小子有福气啊,娶到兰漫这么好的媳妇。又漂亮又贤惠,看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不像我家那口子,大大咧咧的。”
我苦笑一下,没接话。
“怎么?吵架了?”老张看出我情绪不高。
“没有,”我摇摇头,“就是……有时候觉得,太被在乎了,也挺有压力的。”
老张哈哈一笑:“理解理解!不过啊,这总比没人管强吧?像兰漫这样把你放在心尖上的,现在可不多了。知足吧你!”
是啊,外人看来,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谁又知道,这“福气”下面,可能藏着致命的锁链呢?
和老张分开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经过一家五金店,橱窗里各种工具闪着冷光。经过一家花店,兰漫最喜欢的百合开得正好。经过一家律师事务所,玻璃门上“离婚咨询”的字样让我心头一跳。
离婚?我从未想过。但此刻,这个念头像种子一样落了下来。
可是,怎么离?就因为妻子太爱我,爱到收藏我的头发和指甲?说出去谁会信?更何况,以兰漫的性格,如果我提出离婚,她会有什么反应?
那句“如果你离开我,我会死的。或者……我们一起死。”恐怕不只是威胁。
我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局。
晚上回到家,兰漫已经做好了饭。气氛比昨天缓和了些。
她似乎察觉到我白天的“离家出走”,但没多问,只是更体贴了些。给我夹菜,倒水,讲她在图书馆遇到的趣事。
我看着她巧笑嫣然的样子,很难将眼前这个温柔的妻子和那个收藏癖、偷拍狂联系起来。
人格分裂?还是我太小题大做?
也许,那只是一种表达爱意的极端方式?就像有些人喜欢写日记,而她,喜欢用实物来记录?
我试图说服自己。
直到睡前,我去书房拿东西,无意间发现我常用的那支钢笔,位置移动了大概几毫米。我很确定,因为我有个习惯,笔尖总是朝左摆放,而现在,它朝右了。
书房是兰漫也会进来打扫的地方。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她是不是经常这样,在我不在的时候,细细摩挲我的物品,感受我的气息?就像她对待那个箱子里的东西一样?
我拉开抽屉,里面的文件摆放顺序似乎也微调过。她不是在打扫,她是在检查。检查我的东西,检查我生活的痕迹,确保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确保我没有偏离她设定的轨道。
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让我透不过气。
我回到卧室,兰漫已经躺下了,闭着眼,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月光洒在她脸上,纯净美好。
可我知道,在这美好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我们的婚姻,像济南的泉水,表面清澈见底,深处却暗藏着我无法看清的漩涡和礁石。
我轻轻上床,背对着她躺下。
过了很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腰上。兰漫的声音带着睡意,黏糊糊地,贴在我后背响起:
“周鸣……你永远都是我的,对吧?”
这不是疑问句。它的语调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睡意全无。
月光冷冷地照着我们这张床上,同床异梦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