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亚当坐在廊下,对着那面蒙尘的镜子。
指尖早不擦镜面了,就那么直勾勾地对着,像对着一堵黑墙。
他原就看不见,看与不看,本无两样。
忽然间,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是疼,也不是痒,就像风掠过空院时那声没头没尾的呜咽。
他眨了眨眼,眼皮动的瞬间,竟有光透了进来。
不是苍城日出时的暖光,也不是镜流练剑时剑刃反光的冷光。
就是平平淡淡的光,落在院角的野草上,落在墙角的残剑上,落在他摊开的手背上。
他看得见了。
没有惊喜,没有诧异,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那双眼在眼罩下藏了十三年,见惯了黑暗,如今见了光,也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抬手,慢悠悠摘下眼罩,露出一双深潭似的眼,瞳仁里没有神采,只有化不开的绝望,像蒙在镜面上的尘,擦不掉,也挥不散。
就在这时,一道柔光突然从镜子里漫出来,裹着点温吞的暖意,凝出一双女性的手。
那手被光覆着,看不清纹路,却带着种熟悉的轻软,轻轻抚上他的脸庞。
指尖划过眉骨,落在他的眼上,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摩挲,像极了多年前镜流递帕子时的轻触,又像妈妈临走前落在他头顶的温度。
亚当没动,也没抬头,就那么坐着,任由那道光手抚过。
暖意稍纵即逝,那手像融进了晨雾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低头,看向那面镜子。
镜面早已没了冰凉,也没了尘垢,竟起了异变。
原本光滑的镜身,此刻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灰雾,映不出他的模样,只映出一片无边的空寂。
像他坐了多年的空院,像他心里那片黑。
镜上仿佛生了锈,爬着些暗红的纹路,像极了他眼罩上的彼岸花,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孤绝,竟与他眼底的绝望,完完全全重合了。
亚当看着镜,镜也像在看着他。
他没笑,也没哭,只是把摘下的眼罩重新戴上,遮住了那双眼。
看得见与看不见,原也没什么不同。
光来过,又走了,就像妈妈,像镜流,像那些抓不住的暖意。
他起身,踩着野草往院外走,脚步依旧迟缓,背影依旧孤直。
镜子立在原地,映着空院的晨雾,映着无边的死寂,成了另一块藏着绝望的顽石。
与他一同,在这寡淡的岁月里,挨着没尽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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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坐在廊下,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截枯木嵌在晨雾里。
他没动,也没抬头,就那么维持着一个姿势,从日头爬高坐到日影西斜。
不知何时起,院角的泥土里冒出点点暗红。
先是星星点点的花苞,顶着晨露,悄无声息地舒展花瓣。
再是顺着墙根蔓延,沿着石阶攀爬,像暗红的潮水,一点点漫过野草,漫过残剑,漫过他脚边的土地。
等他察觉到身下的凉意时,整个院子已被彼岸花铺满。
暗红的花瓣层层叠叠,遮了满地的野草,盖了墙角的残剑,连廊下的石阶都被花瓣裹着,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点湿冷的腥气。
花瓣蹭着他的衣角,爬上他的膝头,像无数双纤细的手,轻轻缠绕着。
他低头,透过眼罩的缝隙,能看见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红,像凝固的血,又像眼罩上那朵花活了过来,蔓延成了一片绝望的海。
风一吹,花瓣簌簌作响,不是草叶摩挲的轻响,也不是剑风掠过的锐鸣,而是像无数细碎的叹息,在空院里回荡。
那红浪翻涌着,却没半点暖意,只带着种阴柔的冷,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裹着他,缠着他,与他眼底的绝望缠成了一团。
亚当没动,任由彼岸花将他围在中央。他抬手,指尖拂过一片花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像当年残剑的凉,又像镜子的冷。
这花,开得汹涌,开得决绝,却透着和他一样的孤绝。
生在黑暗里,长在绝望中,红得热烈,却凉得刺骨。
日头落了,晨雾又起,彼岸花在夜色里愈发暗红,像燃尽的灰烬。
亚当依旧坐着,与这片红融为一体,像一尊嵌在花海里的石像。
院子被花覆盖,绝望也被花填满,他不用再看空院的死寂,不用再听风的呜咽。
只因这漫天的彼岸花,早已把他的孤独与绝望,都铺成了触手可及的模样。
他就那么坐着,直到夜色浓稠,直到晨雾又淡,直到彼岸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在这方寸天地里,与他一同,耗着没尽头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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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创神,毁灭【巡猎】……真的在我的目标里吗?”
话音落下,是一阵茫然的沉默。
他盯着指尖的纹路,忽然觉得刚才的话都透着荒谬。
所谓目标,不过是虚无的念想,连自己都不信。
“……算了。”
他轻轻摇骰子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其实在不在又怎么样?反正做什么,好像都没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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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仍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尊被红浪裹着的石像。
周遭的色彩忽然开始极速褪去。
晨雾的灰、野草的绿、残剑的铁色,都像被无形的手抹去,一点点消融在一片刺目的白里。
空气里漫出阵阵白烟,轻柔却决绝,遮了日影,盖了院墙,将整个天地都浸在一片单调的白中。
唯有两种红,在这片白里扎得愈发鲜明。
满地彼岸花的暗红,像凝固的血,热烈又冷寂。
还有他眼罩上那朵彼岸花的红,与花海遥相呼应,成了这无边白幕上唯一的点缀。
白烟缭绕,红浪依旧翻涌,亚当没动,依旧垂着眼,连呼吸都没乱半分。
看得见的白,看不见的黑,于他而言,本就没什么不同。
就在这时,白烟里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踩在花瓣上,没发出半点声响。一道身影穿过白雾,走了进来。
是个人身,顶着颗棱角分明的骰子头,身上散发出阵阵白烟。
他身着玄色西装,肩线挺拔,周身没什么多余的气息。
只带着种与这片天地格格不入的平静,一步步走到花海边缘,停下了脚步。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被彼岸花围在中央的亚当。
骰子头微微偏斜,没什么波澜,像在看一块顽石,又像在看另一个自己。
白烟在两人之间流动,两种红在白幕上静静对峙,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花瓣簌簌的轻响,和彼此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白烟漫过脚踝,亚当依旧坐着,背脊没弯半分。
亚当忽然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一片白与红中格外突兀,掌心向上,没有力道,也没有期盼,声音平淡得像融入白雾的叹息。
“向这个不再欢笑的世界”。
归寂站在花海边缘,玄色西装的衣角被风拂得微晃。
他看着亚当伸出的手,沉默了片刻,指尖微动,缓缓抬起手,与亚当的手隔着半丈白烟遥遥相对,语气冷寂无波,却字字清晰。
“致以哀悼”
两双手悬在半空,中间是漫无边际的白,脚下是铺天盖地的红。
没有触碰,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两句简短的话,像两颗石子投入死水,没激起半点涟漪,却让这片死寂的天地,多了一丝同频的孤绝。
亚当的手没放下,归寂的手也没收回。
白烟缭绕中,彼岸花簌簌作响,两种红依旧扎眼,两个身影一坐一站,像两尊被绝望包裹的石像。
共同对着这无喜无悲、无生无恋的世界,行着一场无声的祭奠。
白烟裹着红浪,两双手依旧悬在半空,遥遥相对。
归寂的骰子头微微偏斜,玄色短打的身影在一片白红之间,像块冷硬的铁。
他盯着亚当被眼罩遮住的眼,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种穿透白雾的穿透力。
“【纯美】的【虚无】”
亚当的手没动,背脊依旧挺直,嘴里只吐出一个字,轻得像呼气,却重得砸在死寂里:“恨”。
归寂的动作顿了顿,骰子头微微前倾,语气里第一次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茫然,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置信:“什么?”
白烟翻涌得更烈,彼岸花的红在白幕上晃得愈发刺眼。
亚当重复道,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冷
“恨”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情绪的波澜,只有这一个字,在无边的白与红之间回荡。
撞在白雾上,撞在花海上,撞在归寂那颗棱角分明的骰子头上,最终消散在这片连欢笑都早已绝迹的天地里。
归寂沉默了,垂下的手悬在身侧,白雾添了几分复杂。
亚当依旧坐着,仿佛刚才吐出的不是“恨”,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呓语。
唯有眼罩上的彼岸花,红得愈发浓烈,与满地花海缠成了一团解不开的冷寂。
白雾像是凝滞了,彼岸花的簌簌声也弱了几分。
归寂悬在身侧的手微微收拢,骰子头的棱角在刺目的白里映出冷光,语气里的茫然褪去些许,添了层沉郁的探究:“为什么?”
这三个字不重,却像凿子敲在空寂的天地间,回音裹着白烟漫开,拂过亚当膝头的花瓣。
亚当没抬头,眼罩下的眼依旧藏着化不开的黑,指尖轻轻摩挲着一片彼岸花的花瓣,冰凉的触感顺着神经蔓延。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白雾又浓了几分,才缓缓开口,声音淡得像被风吹散的絮。
“恨光来又走,恨暖抓不住,恨看得见的绝望,比看不见的黑暗更磨人。”
他顿了顿,指尖用力,花瓣在掌心微微蜷缩,留下暗红的印痕。
“恨这世界给过念想,又亲手碾碎,恨连绝望都要被铺成触手可及的模样,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归寂的骰子头没动,玄色西装的衣角被风拂得微晃。
白烟里,他的声音依旧冷寂,却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沉:“恨【纯美】?恨【虚无】?还是恨……这无意义的一切?”
亚当笑了笑,那笑声极轻,带着种淬了冰的凉,落在花海上:“恨。”
他抬起头,眼罩上的彼岸花与满地红浪遥遥呼应。
“恨那些曾让我觉得【或许不一样】的瞬间,恨最后发现,看得见与看不见,有念想与没念想,从来都没什么不同。”
“因为恨,所以恨”
白雾翻涌,将两人的身影裹得愈发模糊,唯有两抹红在白幕上烧得热烈。
归寂沉默着,骰子头微微偏斜,像是在咀嚼这“恨”字里的重量,又像是在这极致的冷寂与恨意里,看见了另一种形式的同频。
白雾翻涌得慢了些,彼岸花的簌簌声像是被按下了缓放键。
归寂悬在身侧的手缓缓放平,指尖的白烟萦绕成丝,骰子头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冷寂,却多了几分不容错辩的笃定。
“人们应该保持沉默,这样才对无法发声的人,保持尊重。”
他顿了顿,玄色西装的衣摆扫过地面的花瓣,带出细碎的红痕,声音穿透白雾,落在亚当耳中。
“【欢愉】的笑声太吵了,吵得人忘了该悼念什么,也忘了为什么要悼念”
“【毁灭】是笑声的终点,是悼念而非狂欢。”
“不是为世界,是为那些曾让它欢笑过的人,总要有人记得,这世界曾有过欢笑的模样。”
亚当垂着眼,指尖还捏着那片蜷缩的彼岸花,冰凉的触感早已浸进骨血。
他没应声,眼罩下的眼依旧藏着化不开的黑,仿佛没听见归寂的话。
归寂没急着追问,骰子头保持着微偏的姿态,白烟从他周身漫出,与天地间的白融为一体。
“你恨这世界的虚妄,恨那些转瞬即逝的暖意,恨无意义的喧嚣。”
“【毁灭】要做的,就是终结这一切——终结那些廉价的欢笑,终结那些碾碎念想的虚妄。”
他抬起手,与亚当依旧悬着的手遥遥相对,掌心朝向亚当,掌心凝聚成一点金芒。
“加入【毁灭】。不用再独自坐在这片绝望里耗着岁月,不用再让绝望铺得触手可及。”
“我们一起,让所有不该有的声响归于沉寂,给这世界一场体面的悼念。”
白雾里的红浪忽然轻轻起伏,像是在呼应归寂的话。
亚当的手指动了动,捏着的花瓣终于碎裂,暗红的碎屑顺着指缝滑落,融进满地花海。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归寂掌心的暗芒都快融进白雾,才缓缓抬起头,眼罩上的彼岸花红得近乎灼眼。
他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只是声音依旧平淡得像叹息,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破釜沉舟的冷:“终结笑声……能让那些抓不住的,不再回来纠缠吗?”
归寂的骰子头微微晃动,声音没有半分犹豫:“不能。但能让你不用再听、再看、再恨。”
“毁灭之后,只剩沉寂——对无法发声者的尊重,也对你的解脱。”
亚当的手慢慢放下,指尖的暗红碎屑被风吹散。
他重新坐直背脊,像尊被红浪与白雾同时包裹的石像,声音轻得像融入空气:“好。”
“向不再欢笑的世界”
“致以哀悼”
归寂掌心的金芒融入到亚当的眼罩中,骰子头微微前倾,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两抹红在无边白幕上依旧扎眼,只是此刻不再是对峙的孤绝,而是多了一丝同往毁灭的默契。
白雾开始顺着两人的身影流动,红浪也轻轻起伏,仿佛在为这场沉默的盟约,奏响无声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