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瀚”那场短暂的照面,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很快便扩散开来。祁同伟能感觉到队里一些老油条看他的眼神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好奇,有疏远,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能被赵瑞龙那样的人物单独叫住“邀请喝酒”,无论缘由为何,在这个圈子里都足以引发诸多猜测。
祁同伟对此视若无睹,依旧每日埋首于案卷之中,将赵东来或其他组长交办的任务完成得无可挑剔。他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个时代公安工作的流程、规则和那些不成文的潜规则,同时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他知道,赵瑞龙那看似随意的“邀请”,绝非一时兴起。那是一种试探,一种掂量,看他祁同伟是块可以打磨的璞玉,还是一块需要提前踢开的绊脚石。他必须尽快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或者,制造出让对方不得不重视的“麻烦”。
机会,往往伪装成麻烦而来。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值班室的电话刺耳地响起。城西一处老旧居民区发生恶性伤人事件,疑似涉黑团伙因争夺地盘火拼,场面失控,已有群众受伤。案情重大,刑侦总队被要求立刻抽调人手支援现场处置和后续侦查。
赵东来点了几个人的名,其中就包括祁同伟。
警车呼啸着穿过沉睡的城市。祁同伟坐在后排,擦拭着刚刚配发的手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高度集中。前世的记忆碎片翻涌,类似的场面他经历过太多,但这一次,感觉截然不同。他不再是那个凭着一腔血勇往前冲的年轻警察,而是一个带着明确目的走入战场的猎手。
现场一片混乱。老旧的筒子楼下围满了惊恐的居民,地上散落着砖块、钢管和斑驳的血迹。辖区派出所的民警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但显然控制不住局面,几个穿着花哨衬衫、身上带着纹身的壮汉仍在骂骂咧咧,与警察推搡对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暴戾的气息。
“控制现场!把所有涉事人员分开带离!救护车!先救伤员!”赵东来一下车就厉声指挥,声音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祁同伟跟着小组迅速行动。他的动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很快将两个还在叫嚣的马仔反剪双手铐了起来。他的目光却如同鹰隼,快速扫过全场,搜寻着更有价值的目标。
混乱中,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在人群外围,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身形瘦削的男人,并没有参与斗殴,也没有像其他围观者那样惊慌,只是冷眼旁观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当他的目光与祁同伟对上时,立刻低下头,迅速转身,想往小巷深处溜走。
钱经理!那个“断眉”!
祁同伟心头一动。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种底层混混的火拼,按理说还入不了他的眼,除非……这场斗殴本身,或者斗殴的双方,与他,或者说与他背后的人有关?
“站住!警察!”祁同伟毫不犹豫,立刻脱离小组,朝着那个消失在小巷口的黑影追了过去。
“祁同伟!你干什么去!”身后传来赵东来的喝问。
“有可疑人员逃跑!”祁同伟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身影已经没入昏暗的小巷。
小巷错综复杂,堆满了杂物。祁同伟凭借着过人的体能和对这种环境的本能熟悉(得益于前世的摸爬滚打),紧紧咬着那个身影。前方的“断眉”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左拐右绕,试图甩掉追踪。
追逐中,祁同伟的大脑飞速运转。这是个机会!一个抓住钱经理,并可能撬开他嘴巴,触及到赵瑞龙外围势力的机会!但必须快,必须在其他人介入之前,拿到关键信息!
在一个堆满垃圾桶的死胡同尽头,“断眉”被堵住了去路。他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妈的,条子,找死!”他低吼一声,持刀扑了上来。
祁同伟眼神一冷,不退反进。侧身避开直刺的匕首,左手闪电般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手肘狠狠砸向对方的面门!动作迅猛狠辣,完全没有普通警察擒拿术的套路,更像是战场上锤炼出的杀人技!
“砰!”一声闷响。“断眉”鼻血长流,眼前一黑,匕首“当啷”落地。祁同伟毫不留情,膝盖猛地顶在他的腹部,趁他弯腰痛呼的瞬间,将他死死按在肮脏的墙壁上,反手铐住。
“钱经理,好久不见。”祁同伟喘着粗气,声音却冰冷如铁,在他耳边低语。
“断眉”身体猛地一僵,艰难地扭过头,惊骇地看着祁同伟:“你……你认识我?”
“我不但认识你,还知道你替谁跑腿,洗那些见不得光的钱。”祁同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今天这场架,是因为南城老疤脸想抢你们在东山镇沙石料的生意,对吧?赵公子知道你们办事这么不利索吗?”
“断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东山镇的沙石料生意,是赵瑞龙近期才插手,利用规划消息提前布局,准备在轻轨建设中大捞一笔的隐秘环节!这个警察怎么会知道?!还直接点出了赵公子!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断眉”声音发颤,试图否认,但眼神里的恐慌已经出卖了他。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祁同伟松开他,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他,“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我现在把你带回去,就以持刀袭警和参与斗殴的罪名先拘着你。然后,我会把我知道的关于东山镇沙石料,还有之前那几家非法集资公司的事情,慢慢往上捅。你说,赵公子是会捞你,还是会让你永远闭嘴?”
“断眉”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太了解赵瑞龙的为人了。
“第……第二条路呢?”他声音干涩地问。
“跟我合作。”祁同伟盯着他的眼睛,“我不需要你出卖赵瑞龙的核心机密。我只需要你,在某些时候,给我提供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或者,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作为交换,今天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你继续当你的钱经理,我甚至可以在某些小事上,给你行个方便。”
这是赤裸裸的胁迫和收买。
“断眉”死死盯着祁同伟,仿佛要看清这个年轻警察皮囊下到底藏着怎样一个可怕的灵魂。他混迹江湖多年,见过狠的,见过奸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又如此深谙人性弱点,手段如此老辣精准的人。
沉默,在污秽的小巷里蔓延,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
良久,“断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哑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祁同伟知道,这根钉子,算是初步楔进去了。他不需要“断眉”立刻背叛,只需要在他心里种下一颗恐惧和利益的种子,并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能发挥作用。
“很好。”祁同伟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揣进口袋,然后解开了“断眉”的手铐,“现在,滚吧。记住我的话。”
“断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巷子深处。
祁同伟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制服,平复了呼吸,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小巷。
赵东来正带着人焦急地寻找他,看到他出来,立刻吼道:“祁同伟!你搞什么名堂!人呢?”
“跑了。”祁同伟面不改色,指了指错综复杂的小巷,“地形太复杂,没追上。看样子是个小喽啰,估计是吓破了胆。”
赵东来狐疑地看了他几眼,见他身上除了沾了点灰尘,并无异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皱眉道:“下次行动听指挥!别擅自行动!”
“是,赵队。”祁同伟立正回答,态度无可挑剔。
现场清理工作持续到天亮。回到队里,祁同伟将那份沾了灰尘的报告交上去,内容是关于现场斗殴情况的常规描述,只字未提“断眉”钱经理。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窗外天光渐亮。一夜未眠,他的眼中却毫无倦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冷静。
利用突发事件,抓住了钱经理的把柄,在他和赵瑞龙的势力之间,埋下了一颗不稳定的棋子。同时,他也确认了赵瑞龙已经开始插手东山镇周边的衍生利益(沙石料),这与王大路那边地产项目的推进息息相关,提醒他需要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与那块地的关系。
一石二鸟。
他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
权力的游戏,就是如此。在光明正大的规则之下,是无数暗流涌动的交易、胁迫与妥协。他正在一步步熟悉这个游戏的规则,并且,开始尝试制定属于自己的规则。
高育良、赵瑞龙、甚至未来的侯亮平……你们都以为自己是棋手吗?
祁同伟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划了一个“子”字的轮廓。
那就看看,谁才能真正地,胜天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