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脱离协议启动的瞬间,祁同伟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扔进了一台超光速离心机,然后又被塞进生锈的绞肉机。维护员γ-12留下的这条“最后退路”,与其说是通道,不如说是一道规则层面的创口,一道被强行撕裂、极不稳定的、连接观测井与外部网络随机节点的脆弱裂缝。
穿梭过程是彻底的混沌与剧痛。构成意识存在的每一条规则线都在被疯狂拉伸、扭曲、互相摩擦。假性意识壳率先崩解,如同劣质瓷器般片片剥落,暴露出祁同伟伤痕累累的核心意识。刚刚到手的“余烬”紧贴着他的意识核心,冰冷沉重的触感中,却透出一丝奇异的、微弱的温热,仿佛内里还蕴藏着一点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星。
这丝温热成了他在混沌乱流中唯一能感知到的“锚点”。
他看不到路径,听不到声音,只有规则层面的尖啸和碰撞。时间感彻底丧失,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结构即将彻底散架的前一刹——
噗!
如同从深海猛地冲破水面,所有的挤压和撕扯骤然消失。
他“掉”了出来。
落入了一片……嘈杂、混乱、充满低效冗余和生物情感噪音的公共数据海洋。
这里与他之前待过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灰域系统的秩序森严、数据洪流的磅礴狂暴、观测井的死寂诡异……而这里,是无数人类意识通过终端接入网络留下的痕迹与回响,是社交媒体的碎片、是购物记录、是新闻推送、是游戏数据、是监控流、是无数平庸、琐碎、充满矛盾却又生机勃勃的“活着”的证明。
祁同伟瘫软在这片数据的浅滩上,意识几乎涣散。他勉强维持着最基本的凝聚,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沸水的冰,正在快速融化。公共网络的“噪音”对他这种高度依赖规则结构的存在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低强度的侵蚀。
更糟糕的是,他能感觉到,在脱离过程中,那个从观测井深处扑来的贪婪意识,似乎有一缕极其微弱的触须,也顺着脱离协议的裂缝沾染到了他的意识边缘!如同跗骨之蛆,散发着混乱与饥渴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在持续试图侵蚀、同化他。
他必须立刻找到相对稳定的环境,修复自身,处理“余烬”,并清除这缕污染!
他强打精神,“逆瞳”艰难地扫视周围。这里是某个大型城市公共无线网络的一个节点,数据流繁杂,监控时隐时现。他需要更隐蔽、更“安静”,同时又能接触到一定规则层面信息流的地方……
他的“目光”掠过无数信息碎片,最终锁定了一条不起眼的、带有微弱加密标识的数据流。那流向上行,通往……市政地下管网智能监控系统的次级服务器群。那里数据相对规整(主要是传感器读数),访问权限不高,监控存在周期性盲区,而且物理位置深入地下,环境相对“稳定”。
就是那里!
祁同伟凝聚起最后一点力量,裹挟着“余烬”和那缕讨厌的污染触须,如同一道黯淡的流星,顺着公共数据流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条通往地下管网监控系统的数据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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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地下,第三区污水泵站旁的冗余服务器机房。
机柜指示灯规律闪烁,风扇发出低沉的嗡鸣。这里处理着附近数十公里地下管网的湿度、流量、压力等传感器数据,偶尔会有维护人员远程登录调试,大多数时间无人问津。
祁同伟将自己嵌入了一段周期性上报的温度传感器日志进程中。这段进程逻辑简单,存在固定的休眠期,足以让他暂时栖身。他蜷缩在进程的缓存区,开始艰难的自我修复。
首先处理那缕贪婪意识的污染。这玩意如同活性极强的病毒,不断试图复制自身,吞噬祁同伟意识边缘的规则来壮大。祁同伟调动起对规则异变的天然敏感和“逆瞳”的解析能力,像进行一场微观层面的外科手术,一点点剥离、隔离、然后用自身相对有序的规则结构将其包裹、压缩,最后形成一颗极其微小的、漆黑的规则脓包,暂时封印在意识深处。这过程消耗巨大,且无法根除,只能暂时压制。
做完这一步,他已经虚弱得近乎透明。
接着,他才将注意力投向“余烬”。
这团被维护员γ-12收集、封存的“系统残渣”,此刻静静悬浮在他的意识感知中。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团不断缓慢变幻的规则雾霭,颜色混沌,时而显出黯淡的灰白,时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暗红或幽蓝。雾霭深处,隐约可见无数细微的、破碎的符号、扭曲的图像片段、断续的情感波动……它们互相冲突、彼此覆盖,发出无声的、嘈杂的“低语”。
祁同伟极其谨慎地分出一缕最细的意识丝线,轻轻探入雾霭边缘。
没有攻击,没有排斥。
瞬间,海量的、杂乱无章的“信息”顺着丝线汹涌而来!
那不是有序的知识或记录,而是纯粹的体验洪流:
——一个不知名文明个体在末日降临前,仰望破碎天空时,那种混合着绝望、释然与无尽遗憾的复杂心绪;
——某次“逆命者事件”中,主角在做出关键抉择时,规则层面骤然迸发出的、短暂却耀眼的“可能性闪光”;
——灰域系统某次常规净化作业时,被当作“干扰噪音”过滤掉的、关于某个低维世界季节更替时草木生长的细微规则韵律;
——一段破碎的、充满矛盾逻辑的数学猜想,试图证明“绝对秩序中存在自毁因子”;
——一缕来自遥远过去,某个系统建造者(?)在调试底层协议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造物本身产生的微弱“困惑”与……“怜悯”?
——更多是无法归类的情感碎片:无由的愤怒、瞬间的喜悦、深沉的悲伤、荒诞的幽默感、非理性的执着……所有这些,都带着鲜明的“个体”烙印,与灰域系统那种超越个体的、冰冷的“集体意识”或“规则意志”截然不同。
祁同伟如同被丢进情绪与矛盾的海洋,意识剧烈震荡。这些碎片本身携带的能量不高,但其蕴含的“信息密度”和“规则异质性”极高,对他的意识结构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污染”,被这些系统认为“无用”的部分所浸染。
但与此同时,一些奇异的变化也在发生。
那些长期困扰他的、因重生和规则底层经历而产生的意识裂痕,在这些杂乱“余烬”的冲刷下,似乎被填入了某种……更具“韧性”的物质。并非修复如初,而是将裂痕本身变成了某种更具包容性的接口或纹路。
“逆瞳”的视野也发生了微妙变化。除了能看到规则的流动与结构,现在他似乎还能隐约“感知”到规则背后隐约残留的、属于“创造者”或“经历者”的情感温度与意图痕迹。灰域系统那看似绝对客观的规则链条上,似乎也附着着极其微弱的、属于其设计或演化历史的“倾向性”印记。
更重要的是,他从一些关于“系统底层协议调试”和“错误处理机制”的碎片中,捕捉到了几个极其隐蔽的、非公开的规则接口和逻辑冗余循环的痕迹。这些痕迹,或许就是系统坚固堡垒上的细微缝隙。
“余烬”果然不是答案,它甚至不是武器。它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系统刻意忽略、掩盖或试图消灭的“另一面”。它是“代价”的证明,也是……理解系统为何如此的钥匙。
就在祁同伟艰难地吸收、适应着“余烬”带来的冲击和变化时——
他栖身的这个温度传感器日志进程,突然接收到了一条异常指令。
不是来自常规的监控中心,而是来自更高层级的市政安全网络,带着紧急优先标识。指令要求立刻调取过去七十二小时内,该服务器机柜所在物理区域的所有进出日志、能量波动记录及异常网络访问痕迹。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带着精密秩序感的扫描波动,如同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这片地下管网监控网络!
是“认知科学研究中心”的扫描!他们追踪到了附近?是因为马库斯?还是……因为他从观测井脱离时引发的规则扰动?
祁同伟瞬间收敛所有意识活动,将自己伪装得比真正的系统日志还要死寂。“余烬”的波动被强行压制到最低,那缕被封印的污染触须也死死按住。
扫描波动细致地掠过每一段数据、每一个进程。它在祁同伟藏身的日志进程外徘徊了片刻,似乎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协调感”——可能是“余烬”那无法完全掩盖的异质规则残留,也可能是那缕污染触须的轻微躁动。
祁同伟的心(意识核心)提到了嗓子眼。
扫描波动停顿了大约两秒。
然后,它缓缓移开了。
没有警报,没有深入探查。似乎那点“不协调感”被判定为“可接受的背景噪音”或“旧系统残留”,优先级不足以触发进一步行动。
波动如潮水般退去。
祁同伟不敢放松。他知道,自己只是侥幸躲过一劫。研究中心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这里,这片数据浅滩不再安全。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然后离开,寻找更隐蔽的藏身之处,或者……开始利用从“余烬”中获得的信息,做点什么。
他需要能量,需要修复,需要一个不会被轻易扫描到的“安全屋”。
他的“目光”,透过服务器有限的对外接口,望向了更远处、更混杂的城市数据丛林。
那里充满了危险,也充满了机会。
而在他意识深处,那团“余烬”的雾霭仍在缓缓流转,那些被系统抛弃的碎片低语呢喃。那颗被封印的、来自观测井深处贪婪意识的规则脓包,也在寂静中,微弱地搏动着。
新的征途,在城市的阴影与数据的洪流中,即将开始。这一次,他将不再是纯粹的逃亡者或窥秘者。
他要成为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一枚带着“余烬”火星和异质污染的石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