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润州驿馆内,连日来的肃杀气氛似乎也随着马郑两家的覆灭而稍稍缓和,但那种紧绷的、属于权力交接和深度清理的凝重,却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秦赢的书房,再次被各种文书、账册、证物所占据。
陆文渊等人虽然接手了大部分产业,但马家、郑家百年经营,其暗中的脉络、隐秘的勾当,绝非几日之内就能完全厘清。
尤其是那些最核心、最致命的秘密,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或是用只有当事人才能看懂的暗语记录。
玄鸦成员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和最细致的工匠,将抄家所得的每一片纸张、每一封书信、每一本看似普通的账册,都进行着反复的筛查、比对、解码。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云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影。秦赢正审阅着漕运新规的草案,一名玄鸦成员悄无声息地走进,将几封颜色泛黄、边缘略有破损,且用火漆多层密封过的信件,轻轻放在了他案头的一角。
“主上,这是在郑家老宅祠堂祖宗牌位后的暗格夹层中发现的。密封完好,应是近期才藏入。”玄鸦成员低声道,“解密后,内容……涉及北境。”
北境?
秦赢目光一凝,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拆开火漆。信纸是北地常用的厚麻纸,墨迹因时日久远而有些晕染,但字迹尚算清晰。内容并非商业往来,也非家族私密,而是一份……名单,和几段关于某次“货物交接”时间、地点、参与人员的详细记录。
信件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用语极其隐晦,但其中提到的几个关键地点代号和“草原客”、“皮货”、“铁器”等词汇,让秦赢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快速翻阅了其余几封信。
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关于数年前,准确说是武则天登基后不久,朝廷与突厥边境发生数次摩擦期间,一些违禁物资(主要是生铁和少量淘汰的军械)通过复杂渠道流入草原的记录。而其中反复提及的几位中间人和“关照者”,其身份……
秦赢的手指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顿下来。那是一个他并不陌生的名字——甚至可以说,印象深刻。
当年他奉武则天密令,处理北境突厥边患及内部的“鼹鼠”问题时,曾与此人打过交道。那是个典型的边军悍将,打仗勇猛,在军中颇有声望,同时也……颇为油滑,与朝中某些势力关系暧昧。
当时查出的几条线,最终都指向了几个职位不高不低、背景复杂的“替罪羊”,而真正的大鱼,包括眼前信中的这位,因为牵涉甚广,证据链又不完全,加之当时北境不稳,需要稳住军心,最终在武则天的默许下,秦赢并未深究到底。
没想到,这些旧账的线索,竟然会藏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一个看似与边军毫无瓜葛的商贾世家的祠堂暗格里!
马家、郑家,不仅通倭,竟然还曾暗中参与向北境走私违禁物资,与边军中某些败类勾结!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对往事的审视,在秦赢胸中升起。这些蛀虫,吃着朝廷的俸禄,握着保卫边疆的刀枪,却为了金银,将可能屠杀同袍的利器卖给外敌!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几乎要将纸张捏破。
以他此刻在江南掌握的权柄和玄鸦的力量,顺着这些线索追查下去,未必不能将这些人连根拔起,血洗一遍,如同清洗马郑两家一样。
然而,他沸腾的杀意,在即将达到顶峰时,却又如同被冰水浇过,缓缓平息下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简单的惩奸除恶,而是更加庞大的、关乎整个武周北疆安稳的棋局。
这些人……暂时还动不得。
并非因为他们位高权重,背景深厚。而是因为,北境的防线,目前还需要这些熟悉边情、在军中根基颇深的将领来维系。突厥虽暂退,但狼性未改,边境从未真正太平。
若此刻因为旧案掀起边军大清洗,必然导致军心浮动,防线出现漏洞,给外敌可乘之机。届时,内忧未平,外患又起,局面将彻底失控。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秦赢要的是武周天下安稳,是武则天坐稳江山,而不是为了一时痛快,去撼动那根暂时还不能动的支柱。
有些毒疮,在无法保证能彻底清除且不引起更大溃烂时,只能暂时忍耐,用药物压制,等待更好的时机。
再睁开眼时,秦赢眼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冷静。他将几封信重新叠好,取出特制的信笺,提起笔,飞快地将信中涉及的关键人名、时间、事件概要,以及他自己的判断,誊写下来。
“来人。”
他沉声道。
玄鸦首领应声而入。
秦赢将誊写好的名单递过去,声音平稳无波:“名单上这些人,全部纳入最高级别监控。动用我们在北境所有的人手和眼线,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有无异常调动,与朝中何人联络。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盯住玄鸦首领:“记住,只是监视,记录。没有我的亲笔命令,任何人不得对他们采取任何行动,哪怕他们再有出格之举。眼下,他们……还有用。”
玄鸦首领双手接过名单,扫了一眼上面那些在北境堪称“地头蛇”的名字,心头一凛,但没有任何质疑,躬身道:“属下明白!只观不动,记录备查。”
“去吧。”
秦赢挥挥手。
待玄鸦首领退下,秦赢将那份誊写的密报和原信(除了名单原件)一起,用特殊的药水处理过字迹,再以多层蜡封,装入一个毫不起眼的竹筒。他唤来专门负责与神都武则天直通密信的玄鸦信使。
“八百里加急,直送神都,面呈陛下。途中若有失,即刻毁去。”他的指令简洁而冷酷。
信使领命,将竹筒贴身藏好,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在书房外。
数日后,神都,宫城深处。
武则天独自在暖阁内,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上官婉儿在门外守候。
她拆开了那个沾满风尘的竹筒,取出里面的密报和信件副本。
当她看完秦赢的密报和那些泛黄信纸上的内容时,那张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眉头紧紧蹙起,一抹冰冷的、混合着愤怒与无奈的神色在她眼底迅速掠过。
她认得这些名字。有些,甚至当年就是在她默许下,才得以从秦赢的屠刀下“侥幸”脱身。她本以为,经过那次敲打,这些人至少会收敛一些,懂得感恩戴德。
没想到,他们与江南的勾连,比她想象的更深,时间也更早。
“手握边军……根基深厚……”
武则天低声重复着秦赢密报中的判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几个刺眼的名字。
一股强烈的、属于帝王的杀意在胸中翻腾。这些蠹虫,趴在帝国的北疆防线上吸血,与内外敌人勾结,简直罪该万死!
若是依她年轻时的脾气,定要借此机会,将他们连根拔起,换上绝对忠诚的新血。
但是……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赢说得对。现在,动不得。
北境需要稳定。突厥虽败,但薛延陀、回纥等部同样虎视眈眈。边军那些骄兵悍将,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此刻清洗,军心一乱,边防必生破绽。她刚刚稳固的帝位,经不起这样大的动荡。
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了神都那场诡异的“惊悸而亡”。
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手段阴毒,行事诡秘,她连对方的影子都还没摸到。若此时在北境掀起大案,难保不会被暗中之人利用,制造更大的混乱,甚至……引发兵变。
内忧外患,如履薄冰。
许久,武则天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杀意已然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和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
她拿起那份密报和信件,走到暖阁角落的铜制炭盆边。盆中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暗红的光。
她没有任何犹豫,将手中的纸张,一张一张,缓缓投入炭火之中。
火舌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
那些记载着背叛与罪恶的名字,那些隐秘的交易记录,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照在武则天平静的脸上,忽明忽暗。
上官婉儿在门外,似乎听到了纸张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但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最后一片纸灰飘落,与炭灰融为一体,武则天才直起身。暖阁内弥漫开淡淡的焦糊气息,很快又被更浓郁的龙涎香覆盖。
她回到御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缓缓写下了几个名字。正是密报上那些边军将领的名字。
写完后,她盯着那几个名字看了许久,仿佛要将它们刻进心里。然后,她将这张纸单独折好,放入御案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暗格之中。
“婉儿。”
她扬声唤道。
上官婉儿应声而入。
“传朕口谕给兵部,”
武则天语气平淡,仿佛刚才焚烧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废纸,
“今岁北境防秋事宜,着名单上这几位将军,各自拟定方略,十日内呈报。朕要看看,他们……对防务,是否真的上心。”
“是,陛下。”
上官婉儿领命,心中却是一动。陛下此举,既是敲打,也是观察。不动声色,却已将目光牢牢锁定了这些人。
武则天不再说话,目光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江南的血腥清洗,神都的诡异死亡,北境的陈年旧账……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巨大的蛛网,将她紧紧缠绕。
她知道,秦赢将这烫手山芋抛给她,既是信任,也是一种无声的提醒:陛下,您的江山,暗疾不少,需步步为营。
她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眼底深处,那丝属于帝王的孤独与沉重,一闪而逝。
边军暂时动不了,那就装作不知道。
但名单,她已经记下了。这笔账,迟早要算。
现在,她更需要集中精力,对付神都阴影里那只……或许已经将爪子伸向春闱的、真正的毒蛇。江南的刀光剑影已然落幕,神都的无形厮杀,才刚刚进入最凶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