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惊雷,伴随着驿道快马,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神都洛阳。
当秦赢在润州依律抓人,将市舶司、漕运衙门以及马、郑两家部分管事锁拿的消息抵达时,整个朝堂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翌日清晨,万象神宫。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百官肃立,气氛却与往日迥异,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弥漫在空气之中。鎏金蟠龙柱下,香烟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暗流涌动的躁动。
武则天高踞于丹陛之上的龙椅,冕旒垂落,遮住了她部分神情,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的臣工,仿佛并未察觉那异样的气氛。
朝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当轮到述职环节时,刚刚从江南被召回的李昭德,步履略显沉重地出列。
他强自镇定,将自己多年经营江南的“政绩”娓娓道来,什么漕运畅通、税赋充盈、民生安定……言辞恳切,数据详实,试图营造出一种他离任后江南依旧稳固繁荣的假象。
然而,他那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偶尔闪烁不定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安。他深知,秦赢在江南的刀已经举起,而他此刻站在这里,无异于身处悬崖边缘。
他一边陈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龙椅上那位女帝的反应。
述职完毕,殿内出现了一刹那的寂静。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武则天身上。
武则天微微抬眸,冕旒轻晃,她的目光落在李昭德身上,停留了数息。
那目光平静无波,既无赞许,也无斥责,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李昭德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看了个通透。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却又平淡得令人心惊:
“李卿,”
她缓缓道,
“辛苦了。”
只有这三个字。没有评价,没有抚慰,更没有下一步的指示。仿佛他多年的经营,滔天的权势,以及此刻面临的危机,都只凝结于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之中。
李昭德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辛苦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肯定他过去的劳苦?
还是……暗示他的使命已经结束?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在武则天那平静无波的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只能深深低下头,掩去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底翻涌的恐惧,艰涩地应道:“臣……分内之事。”
他退回班列,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女皇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还要莫测,还要……可怕。
而就在李昭德退回之后,早已按捺不住的御史台官员率先发难了。
一名姓王的御史大步出列,手持笏板,声音激昂:
“陛下!臣有本奏!
巡察使秦赢,甫至江南,未察详情,便大肆抓捕官员及地方士绅,致使江南人心惶惶,漕运、市舶诸事几近停滞!
此等行径,非但不能安抚地方,反而可能激生民变,有负陛下重托!臣弹劾秦赢行事操切,滥用职权!”
此言一出,如同点燃了引线。立刻有数名与江南利益关联密切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王御史所言极是!秦赢所为,实乃扰乱地方!”
“江南乃赋税重地,岂容如此胡来?”
“其所抓之人,罪证是否确凿?程序是否合法?臣深表怀疑!”
一时间,朝堂之上,指责之声此起彼伏,几乎一边倒地抨击秦赢。这些官员,或出于自身利益,或受江南世家请托,或单纯出于对秦赢这般“不守规矩”之人的排斥,群情汹涌,吵得不可开交。
然而,在这片喧闹之中,有两人始终沉默如山。
一位是宰相狄仁杰。
他眉头微蹙,目光沉静地看着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同僚,手中捻动着朝珠,若有所思。
他深知江南积弊已深,秦赢手段虽显酷烈,却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办法。女皇在此刻召回李昭德,又派秦赢南下,其意不言自明。
此刻贸然表态,无论支持哪一方,都可能卷入不必要的漩涡。他更关心的是证据和律法,而非这朝堂上的口舌之争。
另一位,则是兵部尚书。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身事外。
兵部与江南漕运、市舶牵扯较少,他乐得清静,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感觉到,龙椅上的那位,似乎并不在意眼前的吵闹。
武则天高坐龙椅,的确只是静静地看着。
冕旒之下,她的眼神深邃如古潭,无人能窥知其内里的波澜。她听着那些慷慨激昂的弹劾,那些看似义正辞严的指责,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她需要这场争吵。需要借此看清,这朝堂之上,有多少人站在江南利益集团一边,有多少人是浑水摸鱼,又有多少人,是真正忠于她武周朝廷的。
争吵愈演愈烈,几乎要将殿堂的穹顶掀翻。狄仁杰瞥了一眼龙椅上依旧毫无动静的女皇,心中微微一动。
他意识到,女皇这是在纵容,也是在等待。但若任由这般吵下去,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让朝局更加混乱。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声音洪亮而沉稳,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陛下!臣狄仁杰有本奏!”
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位素以刚正睿智着称的宰相。
武则天目光微转,落在狄仁杰身上,淡淡道:
“狄卿何事?”
“启奏陛下,”
狄仁杰躬身道,
“今岁春闱在即,关乎为国选材之大计。礼部已初步拟定章程,各州府举子也已陆续抵京。然考务繁重,贡院修缮、考官选派、试题保密等诸多事宜,尚需陛下圣裁,以确保大比顺利,选拔真才,不负天下士子所望!”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将众人的注意力从遥远的江南,拉回到了眼前关乎朝廷未来根基的春闱之上。
武则天静静地听着,待狄仁杰奏毕,她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语调:
“春闱乃国之大事,不可轻忽。狄卿所奏,朕准了。一切事宜,着礼部会同狄卿,依制办理,务求公允周密。”
她清晰地下达了关于春闱的指令,条理分明,决策果断。
然而,对于方才那场几乎掀翻屋顶的、关于秦赢和江南的激烈争吵,她却只字未提。没有评价,没有指示,更没有制止。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退朝——”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百官面面相觑,心中各是五味杂陈。女皇这看似无视的态度,比任何明确的表态都更让人心惊。
她究竟是何意?
是默许了秦赢的行为?
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李昭德失魂落魄地随着人流退出万象神宫,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女皇的那句“辛苦了”,和朝堂上对江南风波诡异的沉默,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狄仁杰,则望着女皇离去的身影,眉头蹙得更紧。他知道,江南的风暴,绝不会因朝堂上的争吵或沉默而平息。
女皇的静观,恰恰预示着,更大的雷霆,或许还在后头。这神都的天,因江南的消息,已然布满了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