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洛阳城内专为接待高僧而设的精舍区一片寂静。空行婉拒了御赐的精舍,依旧选择了一间最为简朴的僧房。房中仅一榻、一桌、一灯,与他云游时并无二致。那卷御注《金刚经》静静置于桌上,他正于榻上盘膝静坐,呼吸绵长,仿佛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突然,窗外极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一道乌光穿透窗纸,精准地钉在房间中央的木桌上,尾羽微颤,发出一声沉闷的“笃”。
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飞镖,并非军中制式,镖身刻有隐秘的云纹。飞镖之下,牢牢钉着一封素笺。
空行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没有丝毫被惊扰的愠怒或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桌边,并未立刻去碰那飞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封信。
油灯如豆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素笺上,也映照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他就那样站着,仿佛在审视的不是一封突如其来的密信,而是某种早已预见的因果。
片刻后,他伸出手,动作舒缓而稳定,轻轻将飞镖拔出。信纸展开,上面是寥寥数语,字迹却带着一股隐忍的锐气与急切:
「先天下局面已是浑水,何不借用这次机会复兴大业。借用李唐之名谋取公子本该得到位置。」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但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却石破天惊——“公子”、“大业”、“李唐之名”,这些词汇如同钥匙,试图开启一扇被他刻意尘封已久的大门。
空行捏着信纸,指尖稳定如初。他那双看惯了世情变幻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并非激动,也非向往,而是一种深沉的悲悯,仿佛看到了命运齿轮那无可避免的咬合。
他的身世如同迷雾一般,自幼便被遗弃在佛寺的山门前,宛如被尘世遗忘的孤儿。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无从知晓自己的来历。唯一与他相伴的,是那位抚养他长大的老僧。
在他十五岁那年,老僧决定云游四方,临行前,他将一枚龙纹玉佩交到了他的手中。那玉佩温润光滑,上面雕刻着精美的龙纹,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老僧只是叹息般地说了一句:“尘缘未了,佛道难孤。他日若有人以此纹为信,便是你的因果到了。”
这句话如同谶语一般,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然而,当时的他年纪尚小,对于其中的深意并不理解。
接下来的十余年,他如老僧一般云游四方,遍历名山大川,体察世间百态,参悟佛法的真谛。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他见过无数的人,经历过无数的事,心境也逐渐变得豁达和淡然。
那枚玉佩,他一直贴身收藏着,仿佛是他与尘世唯一的联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几乎快要忘却了它所代表的含义,以及老僧临别时的那番话。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场无遮大会上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华和智慧,引起了众人的瞩目。然而,他的锋芒毕露却也引来了一些潜藏在暗处的“故人”。
他们称他为“公子”,要他借势而起,复兴那所谓的“大业”,借用那早已倾颓的“李唐之名”……这与他所悟的佛法,与他选择的道路,何其背道而驰。
空行沉默良久,最终,他将那封信凑近油灯。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簇跳跃的火焰,最终成为案几上的一小撮灰烬。
他没有愤怒,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去追查那投掷飞镖的黑衣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亘古存在的岩石,任由夜风从未关严的窗隙吹入,拂动他灰色的僧衣,也拂散了那最后一点灰烬。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的佛号在寂静的房中响起,带着无尽的沧桑与决绝的清明。
他知道,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而他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来自帝王的招揽,更有来自“过去”的拉扯。他的抉择,不仅关乎自身,或许也关乎这神都,乃至天下的未来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