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遥远东北的白山黑水之间，女真诸部也正被一股日益沉重的寒意所笼罩。这寒意，不仅仅来自于日渐凛冽的北风，和天际低垂、预示着大雪将至的铅云，更源于一种对生存的深切恐惧。
往年此时，虽也艰难，但总有些胆大妄为、与各部首领私交甚密的汉人商人，会偷偷越过边境，用粮食、盐巴、铁器乃至过冬的棉布，换取女真人手中的毛皮、山参、东珠。这些交易虽不被武周律法允许，却已是维系诸多女真部族在残酷寒冬中生存下去的重要命脉。
然而今年，情况截然不同。自神都那边传来“市易新策”、“整顿边贸”的风声后，那些熟悉的商人面孔，竟一个接一个地神秘消失了。起初，各部还以为是风声紧，商人们暂时避祸。可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存粮眼见着见底，却再无一个商人出现，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部落间蔓延。
“阿玛（父亲），库里的粟米只够吃到月半了，盐也快没了……这个冬天，我们乌苏里部怎么办？”一个年轻的部族勇士，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也是部落的酋长。
老酋长古勒浑眉头紧锁，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愁苦。他望着部落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妇孺，听着帐篷外呼啸的风声，心中一片冰凉。没有粮食，没有盐，没有过冬的物资，乌苏里部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其他大小部落，情况也大抵相似。一种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河水，正在女真各部间悄然流淌。
就在这人心惶惶、濒临绝境之际，一个身着紫袍、气质阴鸷的老者，在一小队精锐（显然是精心挑选的武士）的护卫下，出现在了古勒浑的部落。他的到来，悄无声息，却立刻引起了所有部落高层的注意。
古勒浑以部落最高的礼节，在最大的帐篷里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篝火跳跃，映照着紫袍老者高深莫测的脸。
“尊贵的古勒浑酋长，各位首领，”紫袍老者开门见山，他的汉话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律，却能让在场的女真头人们听懂，“老夫此番前来，是给你们带来一个真相，也是一条生路。”
他目光扫过众人焦虑的脸，声音低沉而充满煽动性：“你们可知，那些与你们交易的商人，为何突然都消失了？”
帐篷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们不是自己走了，”紫袍老者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悲愤，“他们是遭到了武周‘暗桩’的围杀！一个都没能逃掉！”
“什么？！”
“暗桩？”
帐内一片惊怒的哗然。
“没错！”紫袍老者重重一顿手中的木杖，“那武周女帝，心如蛇蝎！她一边假惺惺地说什么新政，一边却暗中下令，要将所有与你们交易的商人赶尽杀绝！目的，就是要彻底切断你们的生路，让你们在这个冬天冻死、饿死！她要的，是你们女真人的土地，是你们的灭亡！”
这番恶毒的指控，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冷水，瞬间引爆了帐内积压的所有恐惧与愤怒。联想到如今面临的绝境，再想到那些莫名消失的商人，许多头人对此深信不疑，对武周的仇恨瞬间达到了顶点。
“武周狗贼！欺人太甚！”
“这是要亡我族类啊！”
古勒浑还算保持着一丝理智，他强压怒火，沉声问道：“这位先生，你告诉我们这些，究竟意欲何为？生路，又在何方？”
紫袍老者见火候已到，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生路，就在你们自己手中！就在你们腰间的弯刀和手中的弓箭上！”
他走到帐篷中央，仿佛在指点江山：“南边，武周富庶，粮食堆积如山，布帛多如牛毛！他们不给你们活路，你们就去抢！去夺回本该属于你们的东西！”
他环视众人，抛出更大的诱饵：“而且，你们并非孤军奋战！强大的突厥汗国，已然决定在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后，便起倾国之兵，南下攻打武周！他们的目标是神都，会吸引武周绝大部分的兵力！”
他刻意将突厥南下的时间说成“第一场雪落下后”，比突厥实际决定的“第一场雪后第五日”提前了几天。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误导。
“只要突厥大军一动，武周北境必然震动，兵力都会被吸引过去。”紫袍老者声音充满诱惑，“届时，你们女真诸部便可趁机南下，攻其不备！辽东、乃至更富庶的河北之地，都将暴露在你们的兵锋之下！那里的粮食、财富、女人，足够你们所有部族享用不尽！”
他看着眼中开始冒出贪婪和凶光的女真头人们，许下了最后的承诺：“我家主人承诺，只要你们配合行动，牵制武周东北兵力，事成之后，不仅你们掠夺所得尽归己有，更会正式册封诸位首领为镇守一方的都督、刺史，承认你们对所占土地的所有权，并开放互市，保证你们永享富贵安宁！”
财富、土地、官爵、生存……所有这些女真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都被紫袍老者描绘得唾手可得。在生存的压力和巨大的诱惑面前，原本就对武周缺乏认同感的女真诸部，反抗的火焰被彻底点燃。
古勒浑与其他几位大部落酋长交换了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没有退路了。
“好！”古勒浑猛地站起身，抽出腰间的弯刀，狠狠劈在面前的木桩上，“武周不仁，休怪我们不义！传令下去，各部集结所有能战斗的勇士，备好战马弓箭！”
他看向紫袍老者，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就依先生之言！待看到突厥狼烟升起，我女真儿郎，定当挥师南下，让武周朝廷，知道我等的厉害！”
“呜——嗬——！”帐篷内，响起了女真人决绝而狂野的呼啸。
紫袍老者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阴冷笑容。棋子，已经落下。东北的火，即将被点燃。他只希望，这把火，能烧得足够旺，足够乱，最好能将武周的半壁江山，都卷入其中。而他所效忠的幕后之主，正期待着这场席卷南北的大混乱。
紫袍老者带着他那诱人的承诺与阴冷的笑容离去，仿佛将一股躁动的热风留在了乌苏里部的帐篷里。然而，当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寒气与内部喧嚣后，老酋长古勒浑脸上那被煽动起来的狂热，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凝重。
他没有立刻参与头人们激动未平的议论，而是挥手示意他们先散去准备，只留下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名为阿台（虚构名）的年轻勇士。
帐篷里只剩下父子二人，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相似却神色迥异的脸。
“阿台，”古勒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方才的决绝判若两人，“你觉得，那紫袍人的话，有几分可信？”
阿台愣了一下，他本以为父亲会立刻布置南下劫掠的具体事宜，没想到竟是这个问题。他年轻气盛，方才也被那“粮食堆积如山”、“册封都督”的许诺激得热血沸腾，但此刻被父亲一问，冷静下来细想，眉头也渐渐锁紧。
“阿玛，”阿台斟酌着词句，“那老者的话，听起来确实能解我部族燃眉之急。但是……突厥人向来视我们如草芥，真会如此好心，与我们共分财富？还有那背后的‘主人’，神神秘秘，连名号都不露，许诺的官爵，不过是空口白话。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古勒浑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能想到这些，说明他还没有被贪婪完全冲昏头脑。“不错，天上不会掉烤熟的黄羊。”他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火星四溅，“那紫袍人，还有他背后的势力，不过是把我们女真诸部当作他们棋盘上的卒子，用来搅乱武周东北，吸引火力的。事成之后，他们或许会兑现部分承诺，但更可能的是，一旦我们失去利用价值，便会像扔掉的骨头一样被抛弃。甚至……若是事情不顺，我们就是最先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阿台闻言，心中一凛：“那……阿玛，我们为何还要答应他？这个风险，我们乌苏里部，乃至所有女真部落，未必承受得起啊！一旦南下，就是与整个武周为敌，若是失败……”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古勒浑打断儿子的话，声音苦涩而坚定，“你看看部落里的孩子们，看看空了大半的粮仓！没有粮食，没有盐，不用武周派兵来打，这个冬天我们自己就要冻死饿死大半！那紫袍人虽然不怀好意，但他至少指出了一条或许能抢到活路的道。这是我们眼下唯一的‘生门’，哪怕门后可能是陷阱，我们也得试着闯一闯！”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边缘，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仿佛能听到整个部族在寒冬中挣扎的哀鸣。“但是，闯，不代表要闭着眼睛往里冲。”
古勒浑转过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阿台，你记住。我们女真人能在白山黑水间生存至今，靠的不是轻信别人画的大饼，而是靠自己的力量和谨慎。”
他开始下达真正冷静的指令，与方才在众人面前的慷慨激昂截然不同：
“第一，集结勇士没错，但要暗中进行，不要大张旗鼓，避免过早惊动武周的边军哨卡。派出最机灵的斥候，往南边渗透，摸清辽东各地驻军的虚实、布防情况，尤其是粮仓和武库的位置。我们要抢，也要挑软柿子捏，更要清楚哪里能抢到最需要的东西。”
“第二，联络其他部落可以，但要暗中观察，哪些部落是真心合作，哪些可能首鼠两端，甚至可能为了利益出卖我们。这次行动，我们必须掌握主动，不能完全被那紫袍人或者突厥人牵着鼻子走。”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古勒浑盯着儿子的眼睛，“告诉所有族人，我们这次南下，首要目标是抢夺过冬的粮食、盐铁和布匹！是为了活下去！什么官爵、什么册封，都是虚的！抢到我们需要的东西，立刻撤回山里，绝不贪功冒进，绝不与武周大军硬碰硬！如果情况不对，或是发现那紫袍人、突厥人有诈，立刻撤退，保全部族实力为上！”
“我们要利用这次机会，但绝不能把整个部族的命运，完全押在那些不可信的外人身上！”
阿台重重地点头，将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他明白了，父亲并非完全相信紫袍老者，而是在绝境中做出的最现实、也最残酷的选择——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为部族争取一线生机，但同时，必须保持最大的警惕，握紧手中的刀，随时准备应对背叛与危险。
“是，阿玛！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阿台的声音里，少了几分之前的狂热，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与冷静。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古勒浑缓缓坐回原位，深深地叹了口气。帐篷外，风雪欲来，而女真部族未来的命运，也如同这东北的寒冬一般，充满了未知与凛冽。他们就像在冰面上行走的猎人，既要捕捉猎物果腹，又要时刻警惕脚下可能破裂的冰层。紫袍老者点燃的，不仅仅是一把南下的火，更是在女真各部心中种下了一颗与强大王朝彻底对立、必须在夹缝中艰难求存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