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与焦糊的气味尚未散尽,林默的思绪却已在千百里外的棋盘上落子。
他转身离开单向玻璃,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在他掌心留下一丝寒意。
程兰紧随其后,压低声音问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就等穆勒在牢里发霉?”
“不,我们要做的事很多。”林默的脚步没有停顿,走廊里回荡着他们单调的足音,“穆勒是诱饵,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鱼钩挂上最显眼的地方,让那些饥饿的鱼自己游过来。”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回到临时办公室,桌上那份伪造的笔录稿墨迹已干。
林默拿起稿纸,目光扫过上面每一个字,特别是那个刺眼的“柏林指令”。
这是他故意放进去的炸弹,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抄送三份,”他将稿纸递给程兰,语气不容置疑,“一份,给霞飞路上的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告诉他们这是帝国圣战的重大威胁。另一份,送去公董局,交给法国领事馆政治处的那位老朋友,他最喜欢把消息卖给不同的人。最后一份,”林默顿了顿,”
程兰心领神会。
特高课会掀起腥风血雨,法国人会把水搅浑,而瑞士人,作为中立国的金融通道,最有可能直接触碰到“渡鸦”那条看不见的资金线。
三路齐下,必有一路能惊动那只藏在暗处的乌鸦。
清晨的阳光刺破薄雾,上海这座孤岛开始苏醒。
上午九点四十二分,公共租界电报局内,滴答作响的电码声此起彼伏。
一名戴着圆框眼镜的意大利籍职员,不动声色地将一份加密电文塞进了发往苏黎世的外交邮袋。
他的指尖在触碰到邮袋封口的火漆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份电文表面上是日伪机构因穆勒“招供”而发出的紧急资产冻结追查令,十万火急。
但在它被送进译码室的那一刻,一名隶属“火种”组织的译码员,早已用另一套密钥体系对它进行了二次编码。
一行真正的指令被悄然植入其中,只有“渡鸦”的专属系统才能解读:“夜莺失声,巢穴待清。”
这是组织内部约定的最高级别警报,意味着核心节点被攻破,所有潜伏人员必须立刻终止行动并准备撤离。
林默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生长。
“渡鸦”生性多疑,面对如此致命的警报,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即便他怀疑这是个陷阱,也必须启动核查程序来确认真伪。
而一旦他开始核查,就必然会露出马脚。
电报局外,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雪佛兰轿车停在街角。
林默坐在后排,透过车窗的缝隙,用真实之眼静静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当那只外交邮袋被送上邮政车时,他的视野中,街对面一个正在擦皮鞋的男人脖颈处,闪过了一丝极淡的红光——“潜在监视者,关联未知”。
鱼儿上钩了。
夜色如墨,苏州河的水面倒映着两岸零星的灯火,像一匹破碎的锦缎。
深夜十一点零五分,废弃的怡和纱厂仓库里,死寂一片。
林默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蹲伏在巨大的吊车臂上,冰冷的钢铁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
他的望远镜牢牢锁定着河岸边的栈桥。
十分钟前,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身影鬼魅般出现。
他没有看四周,只是走到一根粗大的木桩前,用指节富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
这是接头的暗号。
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镀镍的火柴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根腐朽的枕木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耳机里传来程兰压抑着兴奋的声音:“确认了,火柴盒编号S-17,与‘渡鸦’三年前在伊斯坦布尔使用的那批一次性通信装置完全匹配。里面应该有新的指令。”
“不要动他,也不要动火柴盒。”林默的声音冷得像河上的风,“抓一个信使没有意义。他只是棋子,真正下棋的人,在看着我们。”
他在等。
等那个信使离开,等取信的人出现。
不,他等的甚至不是取信的人。
他在等那个负责监视整个接头过程、确保万无一失的最终保险——那才是“渡鸦”留在上海的最后一双眼睛,最信任的棋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林默以为今晚不会再有动静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为特殊的香气。
那是混合了朗姆酒和可可豆的古巴雪茄味,浓郁而醇厚。
“渡鸦”的标志。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缓缓合上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来了。
不是派手下,而是亲自来了。
黑暗中,栈桥的另一端,一个火星亮起,有人点燃了雪茄。
那火光一闪即逝,却足以照亮一张轮廓分明的欧洲人面孔。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着林默藏身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将那枚火柴盒踩入脚下的淤泥,转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他放弃了接头,也暴露了自己。
这既是弃车保帅,也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林默没有下令追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场猫鼠游戏已经结束了。
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暴露,也知道了猎人的存在。
这场在阴影中开始的狩猎,终将要在阳光下分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