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清晨被一阵尖锐的哨声划破,三法司的旗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刑场设在织造局前的广场上,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朱漆柱子绑着潘相,他身上的蟒纹贴里被剥得只剩件单衣,昨夜被打得青紫的伤口在晨光下泛着吓人的颜色。锦衣卫校尉捧着圣旨站在台前,玄色披风下摆扫过凝结着薄冰的地面,带起细碎的冰碴。
“奉旨行刑!” 校尉的声音穿透围观人群的嘈杂,像块巨石砸进沸水。织户们瞬间安静下来,王阿三将妻子的灵牌紧紧抱在怀里,牌位边缘的棱角硌得胸口生疼,却抵不过心里那股翻涌的恨意。李老四拄着新做的木杖,断腿处的麻药用完了,每动一下都像有针在骨髓里钻,可他硬是咬着牙站到了最前排。
圣旨宣读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朕说过,宦官是伺候朕的,不是让你们害民的!” 这句话像道惊雷,炸得潘相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求生的光。他拼命扭动着锁链,铁链与柱子碰撞出刺耳的声响,嘴里发出 “呜呜” 的哀鸣,涎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冻成细小的冰珠。
“潘相,矫诏欺君,强征暴敛,逼死织户王黄氏等三人,贪赃银十万两……” 校尉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每念出一桩罪行,台下就响起一片愤怒的低吼。当读到 “判凌迟处死,贪赃银悉数追缴,归还受害织户” 时,王阿三突然高喊一声 “陛下圣明”,紧接着,山呼万岁的声浪像潮水般漫过广场,其中夹杂着压抑已久的哭声,那哭声里终于有了一丝苦尽甘来的慰藉。
刽子手提着明晃晃的刑刀走上台,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是从刑部调来的老手,见过无数大场面,此刻却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深吸了口气 —— 这场刑,不只是处死一个太监,是要给全天下的宦官看,给所有欺压百姓的官员看。
第一刀落下时,潘相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像被踩住的猫,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王阿三猛地将灵牌举过头顶,妻子临终前那双绝望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他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晶,忽然觉得胸口的憋闷散去了大半。
惨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天。苏州城的百姓几乎都听到了,从护城河边的织户村到阊门内的商铺街,连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被大人捂住耳朵。没人同情潘相,茶肆里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他强抢民女的旧事,酒坊里的工匠们举杯庆祝,连最心软的妇人都啐了口:“这是报应!”
海瑞坐在巡抚衙署的窗前,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手里摩挲着受害者的名册。每勾掉一个名字,就意味着一户人家拿到了赔偿银。王阿三捧着沉甸甸的银子时,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对着北京方向 “咚咚咚” 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冻硬的地上,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陛下为民做主了!”
李老四用赔偿银请了个好大夫,重新接了断腿。当他试着站起来,能稳稳握住拐杖时,忽然对着北方笑了,眼泪却顺着皱纹往下淌 —— 他那匹被抢走的云锦,虽然回不来了,可公道回来了。
银子分完时,夕阳正把刑场的影子拉得老长。海瑞走到广场上,看着高台上渐渐没了声息的潘相,又看了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织户,忽然对新任巡抚说:“把这刑场的青石板留着,别修,也别换。让以后来苏州的官都看看,百姓的恨能有多深。”
消息传回京城时,司礼监的值房里一片死寂。张诚被发配后,这里的气氛本就压抑,此刻更是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几个平日里最得宠的太监缩在角落里,手里的茶盏早就凉透了,却没人敢喝。他们想起潘相曾经的风光,想起他给张诚送礼时那副谄媚的样子,再想到那持续一天的惨叫,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听说…… 陛下连郑娘娘宫里的小安子都罚了。” 一个小太监怯生生地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安子前几日还替郑贵妃向潘相要过云锦,如今被打了二十板子,扔进浣衣局洗衣服去了。
“嘘……” 旁边的老太监赶紧捂住他的嘴,眼神惊恐地望向门外,“这话也敢说?没看见骆指挥使的人天天在宫门口转悠吗?”
这话不假。锦衣卫这些日子像盯贼似的盯着司礼监,哪个太监敢私下接触外臣,不等天亮就会被请到诏狱 “喝茶”。有个管御马监的太监,只是多收了马夫两匹绸缎,就被革去职位,发去守皇陵了。
朱翊钧在御书房召见司礼监掌印太监时,对方的膝盖刚碰到金砖就开始发抖。皇帝没说别的,只是指着案上那堆从潘相府里抄来的账本,淡淡道:“都看看吧,看看你们的‘好同僚’是怎么替朕‘采办’的。”
账本上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收盐商白银五千两,替他免税;某月某日,强征织户云锦十匹,送给某京官…… 每一笔都写得清清楚楚,墨迹里仿佛都浸着血。掌印太监看得冷汗直流,伏在地上连称 “奴才失察”,额头磕得红肿不堪。
“失察?” 朱翊钧冷笑一声,拿起一本账册扔到他面前,“张诚收了潘相多少好处,你会不知道?司礼监的规矩,都让你们吃到肚子里去了?”
掌印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求饶:“陛下饶命!奴才这就去查!把所有不干净的都查出来!”
“不必了。” 皇帝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朕给你们立条新规矩:凡内官在外采办,每日记《清白账》,收了什么,发了什么,都要写清楚,每月交内阁核查。谁敢少写一个字,潘相就是榜样。”
掌印太监连滚带爬地领旨,退出御书房时,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他抬头看见天边的乌云,忽然觉得这宫里的天,好像要变了。
郑贵妃在翊坤宫听说了这事,把刚做好的云锦屏风扔在地上,玉钩摔断了都没心疼。“陛下这是做给谁看?” 她对着心腹太监发脾气,“不就是几匹云锦吗?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心腹太监战战兢兢道:“娘娘,陛下是真动怒了。听说…… 连李太后宫里的都知太监,因为私受了地方官的礼,都被打发去打扫冷宫了。”
郑贵妃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知道皇帝的脾气,看似温和,实则狠起来不留情面。潘相的下场,与其说是警告宦官,不如说是敲山震虎 —— 谁要是敢借着她的名头胡来,下场只会更惨。
“把宫里所有从苏州来的绸缎都烧了。” 她忽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以后…… 别再提采办的事。”
几日后,朱翊钧下旨,将潘相的罪状和凌迟的全过程编印成册,发往全国各地的织造局、矿税司,要求所有内官人手一册,每日诵读。有个在福建的矿税太监,看完册子后吓得连夜写了辞呈,说自己 “体弱多病,不堪重任”,连贪来的银子都没敢带就跑回了京城。
御书房的烛火亮到深夜,朱翊钧看着海瑞送来的苏州近况 —— 织户们已经复业,新的织造太监不敢再苛待,连税银都比以前少收了三成。他拿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 “甚好” 二字,墨迹落在 “民心渐安” 四个字旁边,仿佛为这场迟来的公道,画上了一个沉重却有力的句号。
窗外的风卷起残雪,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皇帝知道,潘相的死不是结束,要根治宦官之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至少,他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对宦官的容忍,是有底线的;而这条底线,就是百姓的性命与尊严。
凌迟的警示,像颗钉子,狠狠钉在了大明官场的心上。无论是穿蟒袍的太监,还是戴乌纱的官员,夜里想起苏州那场持续一天的惨叫,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 那是民心的怒吼,也是皇权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