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柴房屋顶,斧刃劈进木头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一下,两下,不快,但稳。
金小小握斧的手指关节泛青,虎口裂着口子,血干在斧柄上,像一道暗红的符。
她没数劈了多少根,只记得工牌上差的最后一栏,终于被执役用炭笔划掉了。
三块低阶灵石,换她半个月的柴火工。
灵田账房外,风卷着灰土打转。她站在石阶下,递上工牌。
执役眼皮都不抬,慢悠悠翻册子,指尖在“阿小”这个名字上停了两息。
“杂役也配领灵石?”他嗤了一声,笔尖顿住:“测灵石都不亮的人,拿灵石点灯?”
金小小没答话,手垂在身侧,指甲掐进掌心。她知道这关卡是故意的。废灵根进不了门,连领工钱都得看人脸色。
账房里静了几息。炭笔终于划下,三块灰蒙蒙的石头被扔出来,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她弯腰捡起,一块一块收进怀里。
灵石入手冰凉,可刚贴上胸口,衣襟里的菜籽忽然烫了一下,像是被惊醒。
她顿了顿,没多想,转身就走。
脚步比平时快。不是急,是怕慢下来,被人追上。
执事堂在山腰,青瓦飞檐,石阶九十九级。
她一步步往上走,手按在怀中,能感觉到灵石的轮廓。
三块,够换一张入门考核的签牌。
只要能进演武场,哪怕只站一炷香时间,她也要让那些说她“废”的人,亲眼看看什么叫废而不死。
长廊拐角,人影一闪。
“站住。”
蓝衫弟子拦在道中,腰佩短剑,储物袋鼓鼓囊囊。他是执事堂管事弟子,姓赵,平日最爱拿杂役寻开心。
“杂役不得擅闯执事堂,你不知道?”他眯眼打量她,“手里拿的什么?”
金小小侧身想绕。赵弟子抬手一拦,灵力一震,她踉跄后退两步,胸口像被铁锤砸中,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拿来。”他伸手。
“是工钱。”她低声道,手捂在怀中。
“工钱?”赵弟子冷笑,“你这种人也配碰灵石?”
话音未落,他袖中滑出一道符纸,半焦,边角卷曲,纹路弯弯曲曲。他没察觉,只一把扯开她衣襟,三块灵石哗啦滚落。
他捡起一块,对着日光晃了晃,嗤道:“灰得跟煤渣似的,也就你们这些下等人当宝贝。”说着塞进自己储物袋,灵石一角还露在外面,闪着微光。
金小小伸手想拦,却被他一掌拍在肩上,退到墙边。她没倒,咬着牙撑住。
“滚回去劈柴。”赵弟子拍了拍手,像掸灰:“你爹当年也不过在落霞派待了三年,最后灰溜溜走人。你比他还不如,连灵根都没,还敢做梦进演武场?”
风忽然停了。
她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肋骨上。
父亲?落霞派?
她没听过这些话。像钉子扎进耳朵,掌心的玉佩忽然硌了一下,“金”字的笔画像在剜肉,钉进脑子。
赵弟子转身就走,袍角扬起,那半张符纸从袖口滑落,飘到石缝里。她没捡,只盯着他腰间储物袋——灵石的光,还在闪。
她低头,掌心被指甲掐出四道血痕,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一滴,落在石阶上,渗进裂缝。
她没擦,慢慢把衣襟拉好,转身下山。
柴房比早上更暗。霉味混着陈年烟灰,堵在鼻腔。她进门第一件事,不是坐下,而是把门栓插上,再拖过破木箱,压在门后。
然后她跪在草铺前,从怀里掏出玉佩和菜籽。
玉佩“金”字的边缘嵌进掌心,像生了根的刺,连呼吸时都跟着抽痛。菜籽贴在掌心,还在发烫,和刚才灵石到手时一样。
她把两者并排放在地上,盯着。
忽然,菜籽表面浮起一层纹路,极淡,像云,又像字。
玉佩上的“金”字也亮了,微光一闪,竟和菜籽的纹路连成一线,像有根看不见的丝,把它们缠在一起。
她屏住呼吸。
不是幻觉。
那晚,光柱落下,两道光拼出完整“金”字的事,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妄想。
她伸手碰了碰菜籽,烫得像烧红的炭。
“他们抢不走。”她低声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三块灵石……我会拿回来。”
话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不是哀求,不是委屈,是宣告。
像当年在天一门,她站在演武场上,对着所有人说“我能行”时的语气。
那时候,她还是天骄。
现在,她是杂役,是废物,是连测灵石都不认的弃子。
可她还在。
她没倒。
她还能动。
她还能想。
她还能……抢回来。
她摸出一张纸,铺在地上。是昨夜画的藏书阁路线图,歪歪扭扭,标着“后山”“灵田”“藏书阁”。她手指划过“藏书阁”,停在“禁物阁”三字上。
禁物阁——执事堂所有法器、灵石、重要物品登记入库的地方。钥匙由管事弟子轮值保管。
赵弟子,今晚轮值。
她盯着那三个字,指尖在纸上点了三下。
不是冲动,不是莽撞。她知道现在冲上去抢,只会被打得更惨。她需要时机,需要准备,需要一击必中。
她把图纸翻过来,背面写着两个字:“守心”。
笔尖的力道很重,把纸都戳出了毛边,像有人刻进去的。她没写,可她认得这字迹。
和梦里那张烧了一半的符纸一样。
基础十三式。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可每当她握斧、劈柴、站定,身体里就有一股东西在动,像沉睡的蛇,一节节苏醒。
她把玉佩贴回胸口,菜籽放回衣襟。烫意顺着血脉往四肢漫,像心口的灯油被添了一勺,烧得更稳了。
她站起来,走到墙角,捡起那把锈斧。
斧刃卷了,可还能砍。
她举起斧头,对着木柴,一斧劈下。
木头裂开,清脆一声。
第二斧,更快。
第三斧,再快。
她不停,一斧接一斧,像在练什么。动作生硬,手腕转动的角度、斧头落下的位置,竟和草堆里那张破符纸的纹路隐隐重合,可节奏在变,从杂乱到有序,从笨拙到流畅。
忽然,她手腕一转,斧头横扫,带出一道弧光。
那一瞬,她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黑袍男人站在火中,回头,嘴动了动。
她听不清。
可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守心。”
她停下,喘气,额头冒汗。
不是累,是通了。
她把斧头靠墙,蹲下,从草铺下摸出一块碎陶片。是昨夜劈柴时从木头里崩出来的,边缘锋利。
她拿起来,对着光。
陶片上,有极细的纹路,像符,又像字。
她盯着看了很久,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菜籽,贴在陶片上。
菜籽发烫,陶片上的纹路竟微微发亮,像被激活。
她眯眼。
这纹路……和赵弟子掉的那张符纸,一模一样。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门边,拔出门栓。
风灌进来,吹动她额前碎发。
她走出去,脚步很轻,却稳。
柴房外,夕阳西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没回头,径直走向灵田方向。
灵田执役正收拾账本,见她来,眉头一皱:“又来?工钱不是领了?”
“我想问,”她开口,声音平静,“低阶灵石,是从哪里运来的?”
执役一愣:“问这个干嘛?你又没资格用。”
“我只是想知道。”她盯着他,“灵石有标记吗?比如,编号,或者……归属?”
执役冷笑:“你以为是法器?低阶灵石批量开采,统一打磨,谁用都一样。抢了也就抢了,没人管。”
她点头,转身就走。
走出十步,她停下。
“那如果灵石被抢,但有人能认出它原来的主人呢?”
执役抬头:“你疯了?灵石又不会说话。”
她没答,继续走。
但她心里清楚了。
灵石本身无主,可对她不一样。
菜籽能感应它,玉佩能共鸣它。
它现在在赵弟子手里,但——
它记得她。
就像她记得自己是谁。
她走到灵田边缘,蹲下,抓了把土。
土干,夹着碎石。她捻了捻,忽然发现土里有一粒极小的光点,像沙,又像尘。
指尖捏着那粒光点,像捏着一星火,不敢用力,又怕它灭了。
菜籽又烫了。
她盯着那粒光点,低声说:“你们也记得我,对吧?”
风过,指尖裂口像被那光点烫了一下,血痕瞬间淡了半分。
她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望向执事堂方向。
夜色渐沉,第一颗星恰好悬在执事堂的飞檐上,亮得像颗没被打磨的灵石。
她转身,往柴房走。
路过修补铺旧址时,她停下,从怀里摸出那块碎陶片,指尖在陶片纹路处摸了摸,像在托付什么,轻轻放在石台上。
然后继续走。
进屋,关门,插栓。
她坐在草铺上,从木箱底抽出一张新纸,开始画。
不是藏书阁,是执事堂。
她画门,画廊,画值房,画禁物阁的位置。
她在“值房”旁标了个圈,写下“戌时换岗”。
在“禁物阁”下写:“钥匙随身。”
在“赵”字旁边,画了个叉。
最后一笔在“赵”字的叉上顿了顿,笔尖戳穿了纸。她抬头,看向窗外。
月光斜照,正好落在她掌心。
菜籽静静躺着,表面云纹一闪,又灭。
她握紧它,像握着一颗还没点燃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