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点工作似乎步入了相对平稳的航道。内部推进小组运转顺畅,周亦鸣的高端密封件项目合同备案流程进展顺利,与省发改委孙淳副主任的沟通频道也保持畅通。赵江河甚至能抽出半天时间,陪顾曼带着儿子去了一趟新建成的市儿童公园,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下,看着小家伙对色彩鲜艳的游乐设施兴奋地挥舞小手,仿佛寻常人家般享受着天伦之乐。
然而,北方冰原上的平静,往往只是更猛烈风雪来临前的假象。打破这短暂平静的,不是来自外部监管的阻力,而是集团内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环节——审计部常务副部长的最终人选。
按照之前党委会的决议和赵江河的建议,徐海川兼任审计部长,同时设一名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务副部长。人选由组织部牵头,从内外部广泛物色。经过几轮筛选和考察,最终提交给集团党委常委会的候选人名单上,只剩下两个名字:一位是集团审计部现任的资深副处长,姓郑,五十出头,作风严谨,甚至有些刻板,在审计系统工作近三十年,堪称“活账簿”,但开拓性和沟通协调能力稍弱;另一位,是外部引进的候选人,某会计师事务所的前高级合伙人,姓方,四十岁,拥有国际注册内部审计师(cIA)等多项资格,思路活跃,擅长大数据分析在现代审计中的应用,缺点是对国企内部特有的运行逻辑和文化了解不深。
组织部汇报时,态度中立,优缺点分析得清清楚楚。按常理,这只是一个副职岗位,虽有“常务”之名,但在徐海川兼任部长的架构下,理应不会引发太大波澜。然而,会议室的空气在刘建业董事长让大家发表意见后,变得微妙起来。
分管后勤和工会的老李常委,慢悠悠地先开了口:“审计工作嘛,关键是稳当、可靠、熟悉情况。郑处长在集团干了这么多年,经手过的大大小小审计项目无数,没出过纰漏,原则性也强。用熟不用生,我看郑处长比较合适。”他语气平淡,却代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倾向于内部平衡和稳定传承的思维。
另一位与生产安全系统关系密切的常委,也附和道:“是啊,审计部很多时候要查的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或者一些内部流程的惯性弊病。没有对集团历史沿革和内部人际的深刻了解,光有新技术、新理念,怕是容易水土不服,或者查不到点子上。”
支持外部方候选人的声音则显得弱一些,主要来自相对年轻的、分管科技的常委:“现代审计发展很快,大数据、风险导向审计是趋势。我们集团正在推进改革试点,审计工作也需要与时俱进。方先生的背景和理念,或许能带来新的视角和工具,提升审计效率和深度。当然,对内部情况的熟悉需要一个过程,可以安排老同志帮带。”
双方各执一词,理由听起来都成立。赵江河静静地听着,心中快速分析。支持郑处长的,多是集团内部的“老资格”,他们看重的是稳定、可控和“自己人”的默契;支持方先生的,则更多是从业务发展和改革需要的角度出发。这表面上是一场关于人选的争论,实质上,是两种不同管理理念和利益视角的隐形碰撞。
更关键的是,赵江河注意到,刘建业董事长在听取双方意见时,面色平静,但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他在权衡时的小动作。刘建业没有直接表态,说明他也在观望,或者说,在等待某种力量的呈现。
赵江河知道,自己必须发言了。审计部常务副部长这个位置,看似不起眼,却是他试点架构中“独立监督”环节的重要支点。徐海川兼任部长,更多是战略把关和方向引领,具体审计业务的锐度和独立性,很大程度上要依靠这位常务副部长。如果选了一位过于保守、习惯于内部平衡的“老审计”,很可能使审计工作重新陷入按部就班、不愿触及深层次矛盾的窠臼,无法对试点中可能出现的新的风险形态形成有效威慑和及时纠偏。而那位方先生,虽然存在“水土不服”的风险,但其专业背景和现代审计理念,正是试点所需要的“新鲜血液”和“外部视角”。
但如何表态,需要技巧。他不能显得过于强势,也不能简单地否定“老同志”的价值。
“各位领导,我说一点看法。”赵江河开口,声音平稳,“关于审计部常务副部长人选,我认为,首先要明确这个岗位在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在试点工作全面推进的背景下,审计工作不仅要‘看住’过去的账,更要能‘盯紧’正在发生的改革进程,预警新型风险。这就对审计人员的专业前瞻性、数据分析能力和对新业务模式的理解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他先定下基调,将岗位要求与试点任务挂钩。
“郑处长经验丰富,原则性强,是集团的宝贵财富。方先生专业背景新颖,擅用现代工具,代表了审计发展的方向。”他客观评价双方,然后话锋一转,“我们是否可以换一个思路?不是二选一,而是考虑如何实现‘优势互补’?比如,明确常务副部长主持日常工作,侧重于牵头实施具体审计项目、引入新的技术方法、强化过程审计和风险预警;同时,设立一个高级顾问或专家组席位,请郑处长这样的老专家参与重大复杂事项的会商、提供历史经验借鉴、并负责对年轻审计人员的传帮带。这样,既能注入新的活力,又能保持工作的连续性和稳定性,还能促进内部知识传承。”
这个提议,跳出了非此即彼的框框,试图构建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架构。既照顾了“老资格”们的情绪和实际价值,又为引入外部专业力量打开了通道。
会场里出现了短暂的思考性沉默。这个方案听起来更具建设性,但也更复杂,需要更精细的职责划分和协调机制。
刘建业董事长停下敲击桌面的手指,看向赵江河:“江河同志这个想法,有点意思。组织部,你们会后和审计部、人力资源部一起,就这个‘优势互补’的具体架构、职责界面、汇报关系,做个细化方案出来,下次会议再议。今天先不定。”
一锤定音,暂时搁置,但显然采纳了赵江河的思路方向。
散会后,赵江河走在走廊里,能感觉到身后有几道目光意味不明。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提议,虽然化解了直接的对立,但也可能让某些人觉得他手腕过于灵活,甚至有点“和稀泥”。但他不在乎。在现实条件下,争取到一个最不坏、且能为未来变革留下空间的结果,就是胜利。审计部这块阵地,他不能丢,也不能让它变成一潭死水。
回到办公室,秦朗跟了进来,低声说:“赵总,会后李总(老李)在走廊和郑处长说了几句话,郑处长脸色不太好看。”
“正常。”赵江河并不意外,“触及利益和期待了。让海川(虽然已抽调,但仍是名义上的部长)方便的时候,给郑处长打个电话,安抚一下,肯定他的贡献,说明新架构下他依然会发挥重要作用。语气要诚恳。”
“是。”秦朗应下,又问,“那外部那位方先生那边?”
“先保持联系,表达我们对他专业能力的认可,说明集团正在研究更优化的引入方案,请他稍安勿躁。”赵江河顿了顿,“另外,通过可靠渠道,侧面再了解一下这位方先生离开事务所的具体原因,以及他在业内处理复杂项目时的真实风格和口碑。我们要用他,但必须知根知底。”
秦朗心领神会,这是在做最后的尽职调查。
处理完这件事,赵江河感到一丝疲惫。改革之难,不仅难在打破旧规则,更难在于新旧交替、利益重组的过程中,如何把握那微妙的分寸与平衡,如何化解那些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抵触情绪。这就像在冰面上行走,既要向前,又要时刻注意脚下细微的裂纹,防止突然塌陷。
晚上回到家,儿子已经睡了。顾曼看出他眉宇间的倦色,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给他按摩肩膀。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一点点揉开他紧绷的肌肉。
“今天又碰到难缠的事了?”她轻声问。
“嗯,人事上的,有点费神。”赵江河闭着眼,享受着妻子的抚慰,“总有人不希望改变,或者只希望按他们的方式改变。”
“那说明你做的,真的触动到一些东西了。”顾曼的声音很平静,“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没人会费心思去争。”
赵江河睁开眼,回头看了顾曼一眼。她脸上带着恬静的理解,眼神清澈。有时候,她比他这个身处局中的人,看得更通透。
“你说得对。”他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触动,就对了。否则,改革岂不是成了空谈?”
家庭,永远是他最有效的减压阀和最清醒的镜子。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卸下所有心防,获得最纯粹的慰藉和最直白的洞察。
夜渐深,万籁俱寂。赵江河知道,审计部人选的波澜只是开始,随着试点深入,类似或更复杂的微澜甚至暗涌还会不断出现。但他已做好准备,以足够的耐心、智慧和定力,去应对这一切。他要做的,不是消灭所有阻力——那不可能——而是在阻力中穿行,在平衡中前进,一点点地,将改革的航船,推向更深的蓝海。而家庭的温暖与支持,是他船上最稳定的压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