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陈省长汇报的日子到了。地点安排在省政府一间中型会议室，陈省长坐在主位，旁边是高广志副省长，以及省发改委、国资委、工信厅等相关厅局的主要负责人列席。规格明显高于一般的专题汇报。
赵江河提前半小时到达，在休息室最后一遍梳理思路。他今天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白衬衫，领带是沉稳的暗红色，整个人显得干练而持重。秦朗跟在他身边，抱着厚重的汇报材料和一些备用的图表。
“赵总，孙淳副主任今天也在。”秦朗低声提醒，指了指名单上“省发改委”后面的一个名字。
赵江河点点头，心中了然。高副省长的引荐或许已经提前发生了作用，至少让孙淳出现在了今天的会场。这是一个观察和初步接触的机会。
时间到，工作人员引导他们进入会议室。赵江河能感觉到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惯常的淡漠。他走到汇报席，向陈省长和高副省长微微鞠躬致意，目光与孙淳副主任有短暂的交汇，对方眼神平静，看不出情绪。
“开始吧。”陈省长语气平和，没有多余的寒暄。
赵江河打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投影仪同步将简洁的ppt首页投射到屏幕上：“尊敬的陈省长、高副省长，各位领导，下面我将集团‘产业升级与风险防控试点’工作的初步准备与思考，作简要汇报。”
他的汇报严格控制在二十分钟内，分为三个部分：一、试点方案的核心理念与架构（紧扣“市场化运作”与“全过程风控”双轮驱动）；二、当前推进情况及初步成效（重点列举了已按照新机制完成风险评估和架构优化的几个项目案例，包括那个正被商务厅质询的高端密封件项目，他客观陈述了项目价值和技术合规性，但未提质询一事）；三、遇到的挑战与下一步请求（这里，他采用了精心准备的措辞）。
“在试点推进过程中，我们也清醒地认识到一些挑战。”赵江河语气平稳，目光坦诚地扫过与会领导，“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跨部门协同的机制磨合。新机制要求业务、风控、法务、审计等多部门在项目早期深度并联介入，这对原有的串联式流程和部门工作惯性带来冲击，需要时间磨合，也需要更清晰的顶层协调。二是对新模式的理解与认同。试点强调‘在严守底线前提下提升效率’，但实践中，‘底线’的刚性共识与‘效率’的灵活需求之间，有时会因理解角度不同而产生操作层面的争议，需要更高层面的原则性指导和标准细化。”
他没有点任何具体部门或具体事件，而是将问题抽象到了“机制磨合”和“理解认同”的层面，既反映了真实困难，又避免了告状或推诿的嫌疑。
“为此，我们恳请省里能在两方面给予指导支持：第一，建议能否建立省级试点工作定期协调会议机制，由相关厅局参与，及时研究解决试点中出现的跨部门协调难题；第二，希望对试点中探索的‘绿色通道’、‘风险准备金’等具体创新工具，给予更明确的政策边界和操作指引，以便我们既能大胆探索，又不逾矩。”
汇报结束，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钟。
陈省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向高广志：“广志同志，你说说。”
高副省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江河同志的汇报，我听下来，感觉是动了脑筋，也下了功夫的。思路对头，案例也实在。搞试点，就是要去碰那些常规流程下不好解决的问题。他刚才提的挑战，我看很客观。跨部门协调，光靠一个企业自己去磕，确实难度大。省里牵头建立个协调机制，我看有必要。至于政策边界，发改委、国资委，你们要主动服务，帮着把笼子扎紧，也让鸟儿能飞起来。”
他这话，既肯定了赵江河，也明确支持了建立省级协调机制的请求，还把细化政策的球踢给了具体部门。
陈省长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发改委主任：“发改委的意见呢？”
发改委主任看了一眼旁边的孙淳，孙淳会意，扶了扶话筒，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沉稳：“听了汇报，很受启发。集团这个试点方案，将风控嵌入市场化运作全过程，立意很好，也切中了当前国资国企改革中的一些痛点。刚才赵总提到的挑战，确实存在。比如，对新兴技术和商业模式的风险判断，业务部门追求效率，风控部门强调安全，如何平衡？需要更专业的评估标准和更高效的决策流程。省发改委愿意在产业政策指导、技术创新风险评估标准制定等方面，与试点单位加强对接。关于定期协调机制，我们支持。”
孙淳的发言，专业、务实，完全站在工作角度，既表达了支持态度，又提出了具体的对接方向，没有空话套话。赵江河注意到，孙淳在提到“技术创新风险评估标准”时，特意看了一眼自己，眼神中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
接着，国资委、工信厅的负责人也陆续表态，总体上对试点表示支持，原则同意建立协调机制，但都强调要“稳妥有序”、“守住底线”。
最后，陈省长做了总结。他首先肯定了赵江河及集团的前期工作：“思路清晰，措施具体，体现了责任担当。”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试点不是保险箱，更不是特权通行证。越是创新探索，越要如履薄冰。你们提出的‘绿色通道’，必须建立在最严格的风险识别和控制基础上，决不能成为违规操作的借口。省里可以支持你们探索，也可以帮你们协调，但最终的责任主体是你们集团，是你赵江河。”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赵江河：“出了问题，省里不会替你担着。所以，你必须把内功练扎实，把篱笆扎紧。你刚才提到的机制磨合和理解问题，归根结底，要靠你们自己用扎实的工作和透明的流程去解决，去赢得内部和外部的信任。省里的协调机制，是帮你们解决共性问题，扫清外部障碍，不是替你们管理企业内部。”
句句敲在点子上，既给予了支持，也划清了责任，敲响了警钟。
“试点工作，省里会持续关注。希望你们能真正趟出一条可复制、可推广的新路来。”陈省长最后说道，“散会。”
走出会议室，赵江河后背微微有些汗湿。陈省长的敲打，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肩上的分量。高副省长的支持和孙淳副主任务实的态度，是利好，但也意味着更高的期望。
在走廊里，他有意放慢了脚步。果然，孙淳副主任从后面跟了上来。
“赵总，汇报得很扎实。”孙淳主动开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孙主任过奖了，很多地方还要向您和发改委的专家多请教。”赵江河态度恭谨。
“请教谈不上，互相学习。你们在一线摸索的经验，对我们制定政策很有参考价值。”孙淳边走边说，语气随意，“刚才会上提到技术创新风险评估，我们最近也在研究这个课题。你们那个高端密封件项目，涉及的技术引进，就是个很好的案例。有机会，可以深入交流一下。”
赵江河心中一动，这显然是一个深入接触的契机。“那太好了。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孙主任您看什么时间方便？我随时可以带队去发改委向您专题汇报。”
“下周吧，我让综合处跟你秘书约具体时间。”孙淳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你们试点方案里提到的那个‘风险准备金’的预算管理思路，跟财政厅那边沟通得怎么样？这块要落地，财政那边的支持很重要。”
这是在提醒他关键节点。“正在积极沟通，吴天佑部长很支持，但涉及制度修订，需要过程。有了省里明确的试点要求和协调机制，相信推进起来会更快。”赵江河如实说道。
“嗯，吴部长是讲规矩的人，把道理和方案跟他讲透，问题不大。”孙淳点到为止，“好了，我还有个会，下次再聊。”
“孙主任您忙。”赵江河停在原地，目送孙淳离开。
短短几分钟的交谈，信息量却很大。孙淳主动提及技术风险评估和项目案例，是释放深入合作的信号；提醒财政厅的关键性，是实实在在的指点。这位副主任，果然如高省长所言，专业、务实，且不回避问题。
坐进车里，赵江河对秦朗说：“今天孙主任的话，都记下来。回去后，立刻准备两个材料：一个是高端密封件项目的详细技术引进合规性说明及风险评估报告，要做得像教科书一样扎实；另一个是关于‘风险准备金’的预算管理操作细则草案，把与财务部沟通的进展和难点也写进去。下周去见孙主任，就用这两个做切入点。”
“是，赵总！”秦朗立刻记录。
车子驶离省政府。赵江河望着窗外威严的政府大楼，心中渐渐明晰。省级层面的“声”已经汇入，支持的声音清晰可闻，但警告的钟声也余音绕梁。接下来的路，需要他将这些高层的“声”，转化为基层攻坚克难的“力”，用一个个无懈可击的项目和一套套精细化的制度，去赢得空间，去破解困局。
汇报结束了，但真正的考试，每天都在继续。他必须将今天的汇声，变成明天更坚定的步伐。北方天空依旧阴沉，但他心中，已经有了更清晰的路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