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点方案在集团内部层面的博弈暂时告一段落,修改后的版本正式呈报省“产业升级与风险防控试点”工作协调小组(徐海川所在的专班)。如同一块精心打磨的石头投入另一片水域,激起的涟漪迅速以不同的形式反馈回来。
首先是一个意外的好消息:省发改委和国资委联合组织的专家评审会,对集团提交的方案给予了较高评价,认为其“系统性较强,风险意识突出,在市场化运作与国资安全保障的融合方面做了有益探索”,初步同意将集团列为第一批启动试点的三家单位之一。
消息传来,集团内部那些关于“试点可能流于形式”或“省里未必当真”的议论,瞬间被冲淡了不少。赵江河的办公室,道贺的电话和来访短暂地多了起来,连刘建业董事长也难得地在走廊遇见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不错,继续努力”。
然而,这看似明朗的局面下,更深的旋涡正在形成。
第一个信号来自徐海川。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他用一个非工作号码给赵江河打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背景安静。
“赵总,方便说话吗?”
“你说。”赵江河走到书房,关上门。
“试点方案在专班内部讨论时,有几位专家和部门代表提的意见很尖锐。”徐海川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质疑我们设计的‘绿色通道’和‘预备金’机制,是否可能成为绕过现有国资监管体系的‘后门’,要求我们进一步明确监督制衡措施,甚至建议由省国资委派驻专人参与相关项目的联审。二是……有人提到,前段时间,关于我们集团的试点方案,有一些‘非正式的讨论材料’在省内相关圈子里流传,内容片面,导向负面。虽然没明说,但暗示可能影响了对方案严谨性的整体判断。”
赵江河心头一凛。省里的质疑在他的预案之内,但那些“非正式的讨论材料”……显然,之前集团内部的匿名攻击,其影响并未止于集团内部,已经被人有意或无意地扩散到了更高层面的相关圈子。这不再是简单的内部阻力,而是试图从更高层面否定试点合法性的舆论铺垫。
“海川,你在那边,感觉这股风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是针对我们集团,还是针对试点这件事本身?”赵江河沉声问。
徐海川沉默片刻:“很难判断具体源头。专班构成复杂,有学者,有官员,有国企代表,也有智库的人。但感觉……不像是针对试点本身,更像是有针对性地对我们这套具体做法提出质疑。质疑的理由,都扣着‘国资安全’和‘政策合规’这两顶大帽子。”
“明白了。”赵江河深吸一口气,“省里要求进一步明确监督措施,是好事,也是压力。我们会尽快补充材料。至于那些‘非正式讨论’……清者自清,我们只能用更扎实、更透明的工作来回应。你在那边,一切如常,多看多听,不必替我们辩解,客观反映情况即可。”
“我明白。”徐海川顿了顿,“赵总,这边水有点深,您也多小心。”
挂了电话,赵江河在书房里踱步。窗外是沉沉的北方冬夜,不见星月。对方的手段在升级,从内部非议、匿名抹黑,发展到试图在更高层面施加影响,质疑试点方案的根基。这不再是某个具体部门的消极应对,更像是一场有组织的、多层次的狙击。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对试点方案本身的反对,更是对他赵江河这个人,以及他所代表的、试图在规则内开拓新路的这种“异质”力量的排斥。因为他的成功,可能会映照出其他人的不作为或乱作为。
几天后,另一个更具实质性的旋涡出现了。
周亦鸣气急败坏地冲进赵江河办公室,手里捏着一份打印出来的函件。
“赵总,你看!省商务厅刚发来的质询函!关于我们正在谈判的那个高端密封件合资项目!”周亦鸣将函件拍在桌上,“他们收到‘群众反映’,质疑我们拟引进的德国技术,是否属于西方对我限制出口的敏感技术范畴?要求我们立即暂停谈判,提交全套技术资料供审查,并解释为什么没有在前期向商务部门进行报告!”
赵江河迅速拿起函件浏览。函件措辞正式,引用相关法规条文,要求集团在十日内做出书面答复,并“妥善处理相关涉外合作事宜,避免造成不良国际影响”。落款盖着省商务厅某处的公章。
“群众反映?”赵江河冷笑一声,“这么专业的技术范畴界定,是一般‘群众’能反映得了的吗?”
“肯定是有人捣鬼!”周亦鸣额上青筋跳动,“这个技术我们反复论证过,虽然是高端,但属于民用工业领域通用技术,不在明确的限制清单上。而且商务厅那边,按常规流程,应该是项目签约落地、涉及设备进口或技术转让合同备案时才需要报备。现在八字没一撇,他们突然跳出来要求暂停审查,分明是想搅黄这个项目!”
赵江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商务厅的质询,程序上看似没问题,但时机和针对性太强。这正是对方想要的效果——利用监管部门,以“合规审查”的名义,拖延甚至扼杀关键项目。如果处理不当,不仅项目可能流产,还会给外界留下“集团涉外合作不谨慎、触碰红线”的恶劣印象,对试点工作更是沉重打击。
“亦鸣,你先别慌。”赵江河示意他坐下,“对方出招了,而且打在了七寸上。我们现在要做几件事:第一,立刻组织技术团队和外部法律顾问,对拟引进技术进行最严格的合规性复核,准备好详尽的技术说明和不在限制清单的法律依据。第二,你亲自去一趟省商务厅,不是去吵架,而是去沟通。带上基础材料,口头说明情况,了解他们的具体关切点,表达我们依法合规开展合作的诚意。第三,向集团法务部报告,请他们从涉外法规角度提供支持。第四,这个情况,我要立刻向刘董事长汇报。”
他思路清晰,安排层层递进。周亦鸣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好,我马上去办。”
“记住,”赵江河叮嘱,“态度要诚恳,姿态要低,但原则问题不能退让。技术没问题,程序没瑕疵,我们就不怕查。但要防止对方鸡蛋里挑骨头,或者无限期拖延。必要时……可以提一句,这个项目是集团产业升级的重点,也是省里关注的试点方向之一。”
周亦鸣重重点头,转身匆匆离去。
赵江河拿起电话,准备拨给刘建业。手指悬在按键上,他停顿了一下。汇报是必须的,但如何汇报,也需要策略。不能显得惊慌失措,也不能隐瞒不报。要客观陈述事实,同时表明自己积极应对的态度和初步方案,争取董事长的支持。
他知道,自己正被卷入一个越来越深的旋涡。商务厅的质询可能只是开始,接下来,税务、环保、外汇……任何一个监管环节都可能被以“群众反映”或“合规审查”的名义激活,形成一张无形的网。
但他没有退路。试点方案已经上报,省里已经初步认可,无数眼睛在看着。退缩或失败,不仅意味着个人前程的挫折,更意味着那条试图在规矩内闯出新路的可能性被彻底扼杀。
他拨通了电话:“董事长,我是江河。有件紧急事项需要向您汇报,关于产投一个重点涉外合作项目,省商务厅刚刚发来质询函……”
北方冬日的午后,阳光苍白无力。旋涡已现,暗流汹涌。赵江河站在风暴眼的边缘,必须调动起全部的经验、智慧和定力,才能稳住航向,不被吞噬。这场较量,已然超出了业务层面,成为一场关乎理念、规则与生存的硬仗。而他,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