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团党委会原则通过试点方案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刮遍了集团的各个角落。风向似乎清晰了,但冰面之下,暗涌从未停止。表面的服从之下,是更复杂的观望、算计,以及无声的角力。
方案的修改和细化工作,在秦朗的紧盯下高效推进。然而,当涉及到具体岗位职责调整和资源重新配置时,阻力开始以更具体、更“合规”的形式出现。
首先发难的是财务部。在试点方案配套的“跨部门协同实施细则”征求意见时,财务部提出了一份长达五页的反馈意见,核心就一条:根据现行《集团全面预算管理办法》第三章第十二款,任何涉及预算外资金调度或改变既定资金用途的事项,无论金额大小,均需提前一个季度报预算管理委员会审议。而试点方案中设计的“绿色通道”和部分市场化激励基金池,在操作层面可能触及这一条款。
“赵总,财务部的意见……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秦朗将反馈意见放在赵江河面前,眉头微蹙,“但如果完全按这个来,‘绿色通道’就名存实亡了,快速响应市场机会就是一句空话。”
赵江河仔细看着那份引经据典、措辞严谨的反馈意见。这不是胡搅蛮缠,而是用现有的、权威的规章制度,来卡新生的改革方案。这是一种典型的“制度性拖延”,让你挑不出大毛病,却能让你寸步难行。
“起草小组的意见呢?”赵江河问。
“法务和审计的同事认为,财务部引用的条款确实存在,但该条款的立法本意是防范预算执行的随意性,与试点中‘在风险可控前提下提升效率’的目标并不完全冲突。我们可以尝试对条款进行解释,或者设计一个既能满足快速决策需求、又不违背预算管理原则的变通流程。”秦朗回答。
“变通……”赵江河沉吟着。他知道,在这里,“变通”往往意味着留下模糊地带,而模糊地带最终可能成为风险的源头,或者授人以柄的借口。他不能轻易让步。
“约一下财务部吴部长,下午三点,小会议室,我和你一起去。”赵江河做了决定。
下午三点,财务部部长吴天佑准时出现。他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脸上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略显疏离的微笑。
“赵总,秦主任。”吴天佑点头致意,坐下后便将一册厚重的《集团财务管理制度汇编》轻轻放在桌上。
寒暄几句后,赵江河直奔主题:“吴部长,感谢财务部对试点方案的重视和细致反馈。关于预算管理办法那一条,我们理解财务部门的谨慎。今天就是想和您一起探讨一下,如何在坚守预算管理严肃性的同时,又能给真正的战略机遇留下必要的灵活空间。”
吴天佑推了推眼镜,笑容不变:“赵总,制度就是制度。预算管理是集团稳健运行的基石,这条规定也是经过多年实践总结出来的。如果为了个别项目的‘快’,就开口子,那预算的刚性约束力就会大打折扣,容易引发连锁反应。其他板块如果也要求类似特权,我们财务就很难做了。”
话说得滴水不漏,把问题从“试点需要”上升到了“破坏集团整体规则”的高度。
赵江河没有争辩,反而点了点头:“吴部长说得对,预算刚性必须维护。我们设计的‘绿色通道’,绝不是要搞特权,也不是要绕开预算监管。它的本质,是在严格风控和快速决策之间找到一个合规的平衡点。”
他示意秦朗将一份准备好的材料递给吴天佑。“这是我们初步设想的一种操作流程:首先,‘绿色通道’仅适用于方案中明确界定的‘战略急需’类项目,有严格的认定标准和申请程序,本身就需要多部门联合审批,不是随意启用。其次,资金使用上,我们建议设立一个‘战略机遇响应预备金’,额度纳入年度预算,专款专用。启用‘绿色通道’项目时,先从预备金中列支,事后再按程序调整相关项目的正式预算,确保总额不变。最后,整个流程,从项目认定到资金拨付,全部在集团财务系统内留痕,接受预算委员会事后监督和审计。”
吴天佑仔细看着材料,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赵江河的提议,没有直接否定现有制度,而是通过机制设计,在制度框架内创造了一个“安全且透明”的例外处理空间。预备金的设想,尤其关键,既保证了预算总额的严肃性,又提供了灵活性。
“预备金的额度怎么定?由谁审批?事后预算调整的流程是否反而更复杂?”吴天佑提出了几个技术性问题,语气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完全封闭。
“额度可以根据往年‘战略急需’类项目的平均资金需求和集团财力,设定一个合理上限,比如不超过产投年度总预算的百分之五,具体比例可以商量。审批权可以归属预算管理委员会,或者明确由董事长、总经理、分管财务领导、分管业务领导等少数几人联合审定。事后调整流程,我们可以设计标准化的快速通道,与‘绿色通道’项目审批结论挂钩,简化手续。”赵江河显然深思熟虑过。
吴天佑沉思良久。赵江河的方案,考虑到了财务管理的核心关切,没有硬碰硬,而是试图共建一个新的、更精细化的规则。这让他很难再用简单的“违反制度”来拒绝。
“赵总考虑得很周全。”吴天佑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不过,预备金的设立、额度确定、审批权限这些,都需要上会正式研究,修改相关制度条款。这可能需要时间。”
“我们理解。”赵江河知道对方已经松动,这是同意的另一种表达,“试点方案上报省里后,具体的配套制度修订,还需要财务部大力支持,我们一起推动。在正式修订前,如果有符合条件的紧急项目,能否先按这个思路,走一个临时性的联合审批程序?我们可以把材料做扎实。”
吴天佑沉吟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如果确实是集团战略急需,且风险可控,方案完备,我们可以作为特例,启动紧急联审。不过,一切必须严格按程序,材料必须过硬。”
“一定!”赵江河伸出手。
两手相握,算是暂时达成了一种默契。送走吴天佑,秦朗松了口气:“赵总,还是您有办法。”
赵江河却摇摇头:“这只是解决了一个技术性障碍。吴部长是讲规矩的人,只要我们在规则内把道理讲通,把方案做扎实,他就不会故意刁难。真正的坚冰,恐怕不是这些明面上的条条框框。”
他指的是那些隐藏在条框背后的人心,那些不愿意改变既有舒适区、不愿意权力被重新定义的阻力。那些,不会因为一次成功的沟通而融化。
果然,随后在涉及某个关键的信息系统改造需求时,负责该板块的技术中心又以“现有系统架构不支持”、“安全风险大”、“开发周期长”等理由,提出了诸多困难。而在协调某个需要多部门共享数据的风险监测模块时,相关部门又对数据权限、责任划分扯皮不断。
每一道程序,每一个环节,似乎都有一层看不见的“冰”,需要他去反复沟通、解释、争取,甚至妥协。他感觉自己不只是在推动一个方案,更像是在一片冻土上艰难地开凿渠道,每一次挥镐,都可能遇到坚硬的卵石或更深的水层。
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顾曼已经习惯了他的晚归,只是默默热好饭菜。儿子还没睡,在爬行垫上咿咿呀呀地玩着玩具,看到他,张开小手,露出无齿的笑容。
赵江河蹲下身,将儿子抱起来。小家伙身上带着奶香和温暖的体温,小脑袋依赖地靠在他肩头。这一刻,所有的疲惫和压力仿佛都被这柔软的依靠稀释了。
“今天又碰到硬钉子了吧?”顾曼轻声问,递过一碗汤。
“嗯,都是意料之中的。”赵江河喝了一口热汤,胃里暖和起来,“改革嘛,就是一点点凿冰的过程。急不得,但也停不得。”
他看着怀里渐渐睡着的儿子,低声道:“有时候觉得累,但想想,我们现在碰到的这些‘冰’,或许就是因为以前没人愿意去凿,或者凿得不彻底,才越积越厚。总得有人开始凿,哪怕慢一点。”
顾曼握住他的手,没有说什么。无声的支持,是最好的理解。
夜深了,赵江河书房的灯依然亮着。他仔细研究着技术中心提出的那些“困难”,寻找其中哪些是真实的技术瓶颈,哪些是惰性的托词。他需要更专业的知识来判断,也需要更有策略地去推动。
北方冬夜,寒气刺骨。但赵江河知道,春天的到来,从来不是寒冰一夜消融,而是依靠无数个这样看似微小的努力,日复一日,滴水石穿。他愿意做那个凿冰的人,哪怕前路漫漫,坚冰重重。因为在他身后,不仅有需要守护的温暖,更有薪火相传的信念,和一片理应更加畅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