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摘录”引发的涟漪,在集团内部悄无声息地扩散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最初激起一圈圈议论的波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表面似乎恢复了平静,底下却沉积着更多猜疑和观望。
秦朗严格按照赵江河的指示行事。那份简短、克制、公事公办的通知发出后,非正式群里的喧嚣有所收敛,但私下里的嘀咕并未停止。信息中心的朋友反馈,溯源遇到了技术障碍,发帖人用了多层跳转和虚拟地址,显然是老手所为。线索暂时断了。
赵江河对此并不意外。他照常主持日常工作,推进试点方案的完善,只是眼神比以往更加锐利,审阅文件时更加字斟句酌。他让秦朗整理了试点方案中所有涉及流程优化、效率提升、激励兼容的具体设计,形成一份简洁明了的“要点说明”,却暂不散发,只是备着。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在即将召开的集团党委会上。试点方案需要常委会审议通过后,才能正式上报省里。会上,那些暗流必然会试图浮出水面。
党委会如期召开。议题之一是审议产投板块提交的“产业升级与风险防控试点实施方案”。赵江河作为分管领导,首先汇报。
他没有回避近期出现的“杂音”,反而主动提及:“在方案起草和征求意见过程中,我们注意到,部分同志对试点可能带来的流程变化存在一些疑虑,主要集中在效率和审批权限方面。”
接着,他话锋一转,将秦朗准备的“要点说明”核心内容,融入了汇报:“因此,在方案设计上,我们始终坚持‘市场化导向’和‘风险可控’双轮驱动。具体体现在:第一,不是简单增加审批环节,而是通过标准化、清单化,将风控要求前置于项目筛选和谈判阶段,减少后期反复;第二,建立分级授权机制,对不同类型的项目,明确不同的决策流程,常规项目授权业务部门在框架内自主决策,重大特殊项目才上升至集团层面;第三,强化结果导向的绩效考核,将风险防控成效与业务拓展成果共同纳入考核体系,鼓励在规矩内积极作为。”
他的汇报清晰、扎实,有数据、有案例、有机制设计,将试点方案从“可能束缚手脚”的刻板印象中解脱出来,描绘成一整套旨在“提升整体作战能力”的系统工程。
刘建业董事长听完,未置可否,环视会场:“大家都说说看法。”
短暂的沉默后,那位曾在食堂“提醒”过周亦鸣的能源板块副总率先开口:“赵总的方案考虑得很全面。不过,我担心在实际操作中,这个‘标准化、清单化’会不会变得过于僵化?市场机会瞬息万变,等我们清单列好、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我们能源板块最近接触的一个海外并购项目,对方给的窗口期就很短。”
他看似就事论事,却精准地指向了试点方案可能存在的“阿喀琉斯之踵”。
赵江河早有准备,平静回应:“李总提的问题非常关键。试点方案专门设计了‘绿色通道’机制。对于确属战略急需、时效性极强的项目,在满足核心风控底线(如资产定价公允性、法律合规性、技术真实性)的前提下,可以启用快速决策程序,由相关业务部门、风控、法务组成联合小组,并行作业,限时出具意见,报请集团主要领导审定。但这并非放宽标准,而是优化流程,前提是核心底线必须守住。”他顿了顿,“李总提到的海外并购项目,如果确实符合战略急需,完全可以申请走‘绿色通道’,我们全力配合。”
能源副总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一时语塞。
另一位分管行政后勤的常委,慢悠悠地开口,话题却有些偏移:“试点是好事,但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集团上下都在关注,压力不小。我听说,最近有些议论,担心试点会不会导致部门之间扯皮增加,影响团结。改革嘛,还是要以稳定为前提。”
这话听起来四平八稳,实则暗藏机锋,将试点与“影响团结”、“破坏稳定”隐隐挂钩。
赵江河看向这位常委,语气诚恳:“王常委提醒得对,团结和稳定是基础。我们的试点,恰恰是为了构建更清晰、更高效的协同规则,减少因职责不清、标准不明导致的摩擦。方案中专门设计了跨部门联席会议和争议协调机制,目的就是通过制度化沟通,预防和化解矛盾,促进合力形成。从草案征求意见看,相关部门同事提出了很多建设性意见,我们都吸纳了,这本身就是一个统一思想、增进理解的过程。”
他既接了“团结稳定”的帽子,又将其引导到“通过建立规则促进更好团结”的论点上,化解于无形。
这时,一向很少在人事和具体业务议题上发言的纪委书记(周正明尚未正式办理手续,仍出席)抬起眼皮,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冷肃:“试点方案,我仔细看了。里面强调的‘底线思维’、‘过程留痕’、‘责任追溯’,与纪检监察工作强调的抓早抓小、防微杜渐,精神是相通的。搞改革、闯市场,不能忘了规矩,不能丢了底线。这个方案,在如何守住底线上,想得比较细,措施也比较实。我原则同意。”
纪委书记的表态,分量极重。他不仅肯定了方案,更是从纪检监察的角度,为其“严格风控”的核心主张提供了有力支撑。会场风向为之一变。
刘建业董事长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总结道:“大家讨论得很充分。江河同志牵头的这个试点方案,方向是对头的,考虑也是比较周全的。改革嘛,总有不同声音,这很正常。关键是要有担当,有智慧,把好事办好。”他看了一眼赵江河,“方案原则上通过。根据会上意见,再作进一步修改完善,特别是那个‘绿色通道’的触发条件和监督机制,要明确再明确。修改后,按程序上报省里。”
“散会。”
走出会议室,赵江河感觉到几道含义不明的目光从身后掠过。他知道,会上这一关算是过了,但远未到可以松懈的时候。纪委书记的支持至关重要,但这支持某种程度上也是双刃剑,可能会让一些人更加将他视为“周正明路线的延续”,从而招致更隐蔽的抵触。
回到办公室,秦朗跟了进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赵总,会上……”
“只是第一步。”赵江河打断他,脸上没有太多喜色,“方案通过,意味着真正的责任刚刚开始。修改工作要立刻启动,尤其是‘绿色通道’的细则,必须滴水不漏,既要真快捷,又不能留后门。这件事,你来盯。”
“是!”秦朗挺直腰板。
“还有,”赵江河沉吟道,“匿名传谣的事,虽然会上没人提,但不会就这么过去。对方一击不中,可能会蛰伏,也可能会换个方式。让信息中心那边,常规性关注一下相关舆情,但不要搞得风声鹤唳。我们自己,行得正,就不怕影子斜。”
秦朗重重点头。他感觉到,经过这次风波,赵总身上那种沉稳和定力,越发深了。那不是简单的谨慎,而是一种洞悉了规则与人性复杂交织后的从容与清醒。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但室内,炉火正旺。一场会议,暂时定住了风向,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大的风浪,或许还在后头。而赵江河,已经做好准备,在这北方的寒冬里,稳稳地把住舵,向着既定的航向,破浪前行。他想起儿子那懵懂却充满信赖的眼神,心中愈发坚定。有些路,既然选了,就要坚定地走下去,不为浮名,只为对得起肩上的责任,和那些默默投来的、充满期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