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北江省人民医院心内科监护室外。
陈和平裹着军大衣,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眼睛盯着监护室里那个身上插满管子的身影——矿业集团财务总监王斌。距离突发心脏病已经过去十个小时,人虽然救了回来,但还没脱离危险期。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口罩帽子的男人快步走来,在陈和平身边坐下。
“老陈,情况怎么样?”来人低声问,是孙正平派来的纪委工作人员老刘。
陈和平摇头:“医生说,是急性心肌梗死,发病前可能受到强烈刺激或情绪剧烈波动。但奇怪的是,王斌的体检报告显示他并没有严重的基础病史。”
“你的意思是……”
“不排除人为诱发。”陈和平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质询那三笔伪造付款凭证时,王斌虽然紧张,但还不至于到突发心脏病的程度。后来他被送到集团医务室急救,转院过程中有半个多小时完全脱离我们视线。我怀疑,有人在那段时间对他做了什么。”
老刘的眼神锐利起来:“技术科的人马上到,会对王斌进行全面的毒理和药物检测。如果是人为,一定会留下痕迹。”
“要快。”陈和平看了眼时间,“天亮后,刘振山肯定会来医院‘探望’,到时候再取样就难了。”
“放心,已经安排好了。另外,”老刘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你要的东西。矿业集团近三年职工安置补偿款发放的银行流水和原始凭证复印件。我们通过特殊渠道从银行调取的。”
陈和平接过信封,手有些抖。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他快速翻阅。厚厚一沓流水单上,清晰显示着:三年前七月至九月,北江矿业集团分七批向某银行代发账户转入总计两千三百万元的“职工安置补偿款”,随后该账户在三天内,分四百多笔转出至大量个人账户。
但蹊跷的是,这些个人账户的开户行遍布全国,开户人身份信息经初步核查,有大量虚假或盗用情况。更关键的是,同一时间段,矿业集团财务账目上记载的安置补偿款总额,是三千一百万——有八百万的差额。
“八百万……”陈和平的拳头握紧,“就这么不见了?”
“不止。”老刘指向最后一页,“你看这笔。去年十一月,也就是集团开始上报‘经营困难’、申请政府补贴的时候,又有一笔五百万的‘困难职工慰问金’从同一个代发账户转出,但接收方是……‘北江市荣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文化公司?”陈和平皱眉,“这和职工慰问有什么关系?”
“我们查了,这个荣艺文化,注册资本只有五十万,法人代表叫吴文彬——巧了,就是‘墨香斋’那个吴老板的亲弟弟。”老刘冷笑,“而且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组织书画展览、艺术品拍卖。”
线索环环相扣。
“所以,他们不仅冒领职工的安置款,还打着慰问困难职工的旗号,把国有资产洗进艺术品交易渠道?”陈和平感到一阵寒意,“这帮人的胃口,也太大了。”
“这只是冰山一角。”老刘收起材料,“孙主任让我告诉你,纪委已经对刘振山及其核心圈子的资产情况展开秘密调查。初步发现,刘振山的老婆孩子去年移民加拿大了,但在国内,他名下没有任何房产和存款——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正常。”
“海外资产?”
“正在通过国际协作渠道核查。但需要时间。”老刘站起身,“王斌这边你盯着,检测结果出来后立即通报。孙主任已经协调公安部门,对可能涉案的人员实施布控,防止外逃。”
陈和平点头,看着老刘消失在走廊拐角。他重新坐下,目光再次投向监护室。
病床上,王斌的胸口随着呼吸机有规律地起伏。这个掌握着矿业集团财务核心秘密的人,此刻既是受害者,也可能是突破案件的关键。
如果他是被灭口未遂,那说明他知道的东西,足够让某些人铤而走险。
凌晨四点,国资委指挥室。
赵江河伏在办公桌上小憩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电话铃声惊醒。是林璇打来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主任,国信的数据有突破了!”
“什么情况?”赵江河瞬间清醒。
“我们绕开了他们的动态加密陷阱。”林璇语速很快,“卫东副局长请来的国家金融信息安全实验室专家,用了一种全新的镜像技术,在不触发警报的情况下,完成了核心交易数据库的‘影子复制’。虽然还不是全量数据,但已经包含了最关键的交易日志和资金流向记录。”
“太好了!分析出什么了?”
“正在跑模型,初步发现已经触目惊心。”林璇的声音沉下来,“以‘鑫荣3号’为例,这个信托计划募集了二十亿资金,合同约定投向是‘京津冀优质商业地产项目’。但实际资金流向显示,只有不到三亿进入了合同列明的项目公司,其余十七亿,通过四层嵌套的SpV(特殊目的载体),最终流向了……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
赵江河的心一沉:“离岸公司的实控人查得到吗?”
“正在追,但很困难。不过我们发现另一个线索。”林璇调出另一份数据,“那家离岸公司同期有大量资金转入香港的几个账户,而这些香港账户,在过去三年里,频繁向内地多个个人账户汇款。其中有个收款人,您一定想不到——”
“谁?”
“沈荣坤的妻子,李雅娟。虽然不是直接转账,但通过复杂的亲属账户和代持关系,最终流向了她在海南购买的三处海景别墅,以及她在香港保诚的大额保单。”
铁证如山。
“这些证据链条完整吗?经得起法律推敲吗?”赵江河问。
“目前是完整的,但还需要补强。特别是离岸公司到香港账户这一段,需要国际司法协作。”林璇顿了顿,“另外,我们在数据里还发现了一些‘意外’的东西——不是国信的业务,但有人利用国信的系统做私活。”
“什么意思?”
“有几个交易账号,表面上是国信的机构客户,但实际交易标的和国信的主营业务无关。我们追踪发现,这些账号在频繁买卖北江省几家上市公司的股票,而且交易时间点非常精准,总是在重大消息公布前。”林璇的声音压得更低,“其中一家上市公司,是北江矿业集团的控股子公司。”
内幕交易?而且可能涉及两个集团的高层联动?
赵江河感到后背发凉。如果矿业和国信的问题不是孤立的,而是形成了某种利益共同体,那这个盘子的深度和广度,就远超预期了。
“林璇,这些发现暂时保密,仅限于你和核心分析团队知道。我马上向周书记汇报。”赵江河看了眼窗外,天色还是浓黑,“你继续深挖,特别是矿业和国信之间的资金往来,哪怕再隐蔽的渠道也要找出来。”
“明白。”
挂断电话,赵江河没有立即打给周启明。他需要整理思路,把这些碎片拼成一幅完整的图。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开始勾勒:
左侧:北江矿业——海外投资损失、老矿区困境、职工安置款冒领、安全生产投入不足……负责人刘振山。
右侧:北江国信——资金池违规、底层资产不实、资金流向离岸公司、沈荣坤亲属涉嫌利益输送……负责人沈荣坤。
中间连接线:艺术品洗钱渠道(墨香斋、荣艺文化)、可能的股票内幕交易、王斌突发心脏病、针对自己家人的试探、组织部的调函、北京媒体的突然关注……
还有那个神秘的收藏家紧急套现。
这一切,像一个精心设计的网络,覆盖了资源、金融、文化、舆论多个领域。而他和他的团队,正在试图撕开这个网络的一角。
天快亮了。赵江河拿起手机,拨通了周启明的电话。铃声响了三声,那边就接了——周启明显然也没睡。
“江河,有什么进展?”
赵江河用最简洁的语言,汇报了矿业职工安置款冒领案的新发现,以及国信资金流向离岸公司的突破。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江河,”周启明的声音异常严肃,“如果这些查实,就不是简单的违纪违法,而是有组织的侵吞国有资产、向境外转移资产的重罪。涉及的也不仅仅是企业负责人,可能还有监管部门的失职渎职,甚至更严重的保护伞问题。”
“我明白。所以接下来怎么走,需要您定夺。”
周启明沉吟片刻:“三件事。第一,矿业那边的冒领案,证据确凿,可以动了。但不要只抓下面办事的,要直指核心。我协调公安厅,成立专案组,由孙正平同志牵头,你们调研组配合,对刘振山及其亲信实施控制。注意,要以‘涉嫌重大经济犯罪’名义,程序必须合法合规。”
“第二,国信那边,沈荣坤的问题虽然浮出水面,但他毕竟是省管干部,而且涉及金融稳定。我的意见是,先不动他本人,但对他妻子及相关亲属的资产和行动进行秘密监控,同时加快对离岸公司资金链的追查。等境外证据链相对完整,再收网。”
“第三,”周启明顿了顿,“你个人和家人的安全问题,必须高度重视。我已经协调了省警卫局,从今天起,会派两名便衣二十四小时保护你和顾记者。你母亲那边,老连长的人继续负责,但公安也会加派人手。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能出任何事。”
赵江河心里一暖:“谢谢书记。但我个人没关系,主要是工作……”
“工作要推进,人也要安全。”周启明打断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关系到改革能否继续推进的事。好了,按计划行动吧。天亮了,该让一些人清醒清醒了。”
电话挂断。赵江河看向窗外,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将是风暴真正来临的一天。
早晨七点,赵江河在指挥室召开了紧急部署会。苏晚晴、林璇、以及两个调研组的核心成员通过视频参会。
“矿业组,”赵江河看向屏幕里的陈和平,“公安专案组今天上午九点抵达矿区,与你们会合。你们的任务是配合专案组,对刘振山及财务、人事、工会等相关负责人实施控制,同时全面接管财务、人事档案。要确保平稳,避免在职工中造成恐慌。”
陈和平脸色凝重:“明白。我们已经做了预案,重点岗位都安排了人盯防。另外,那些被冒领安置款的职工代表,今天上午会到集团总部,我们要不要……”
“要。”赵江河斩钉截铁,“让他们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说清楚。这是争取职工理解支持的最好时机,也是彻底揭开盖子的机会。”
“国信组,”他转向卫东,“你们继续深挖数据,特别是矿业与国信之间的隐秘关联。沈荣坤那边,先不动,但要加大监控力度。他最近有什么异常?”
卫东推了推眼镜:“从昨天开始,沈荣坤的办公室电话和手机通话量激增,大部分是打往北京和香港的。我们监听到部分内容,都是‘项目进展’、‘资金安排’之类的隐语。另外,他秘书今天一大早订了今晚飞深圳的机票,用的是化名。”
“想跑?”赵江河冷笑,“告诉边控部门,把他列为临时控制对象。没有我的签字,他出不了北江。”
“是。”
会议结束,大家分头行动。赵江河走到林璇面前:“你的借调手续,政研室那边催了两次了。你怎么想?”
林璇咬了咬嘴唇:“主任,我想等这一阶段工作告一段落再走。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数据分析不能停。”
赵江河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心里有些不忍:“可是你太累了。而且,政研室的机会难得……”
“机会以后还有。”林璇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但眼前这场战斗,我不想当逃兵。主任,让我留下吧,至少等到矿业和国信这边有了初步结论。”
赵江河沉默了几秒,点点头:“好。我跟周书记汇报,让你以‘专项工作技术支持’名义暂时留下。但你也要答应我,每天必须保证六小时睡眠,这是命令。”
林璇笑了:“是,主任。”
上午八点半,顾曼发来微信:“今天要去矿业集团采访职工安置款的事,已经报批了。你放心,我有分寸,就在外围采访职工代表,不进总部大楼。”
赵江河皱眉,回复:“一定要小心,带着社里配的摄影师,别单独行动。有事随时给我电话。”
“知道啦,赵主任。”顾曼回了个俏皮的表情。
八点五十,赵江河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来,对方是个温和的男声:“赵主任您好,我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张明远。关于林璇同志借调的事,想跟您再沟通一下。”
张明远,政研室副主任,也就是孙正平调查到的、与沈荣坤私交不错的那位。
“张主任您好。”赵江河不动声色。
“是这样,我们室对林璇同志的专业能力非常看重,希望能尽快到岗。听说你们改革工作很忙,但政研室这边也有紧急课题,需要她这样的数据分析人才。”张明远语气诚恳,“您看能不能协调一下,先让她过来报到,如果需要支持你们的工作,可以两边兼顾嘛。”
话说得漂亮,但意图明显——就是要现在把人调走。
“张主任,您说得对,人才应该流动。”赵江河缓缓道,“不过现在确实是改革攻坚最关键的时刻,林璇同志负责的核心数据分析系统,是整个工作的‘眼睛’。这样,我跟周书记请示一下,看能不能采取‘柔性流动’方式,她人先去您那边报到,但每天有一半时间回来支持我们工作,直到这个阶段性任务完成。您看如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显然,对方没想到赵江河会提出这种方案。
“这个……我需要请示一下我们主任。不过赵主任,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您请讲。”
“国企改革牵扯面广,水深啊。有些事,不一定非要查得那么清楚。有时候,模糊一点,给大家留点余地,对工作、对个人,可能都好。”张明远的声音依然温和,但话里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赵江河的眼神冷了下来:“张主任,改革是省委省政府的重大决策,我们的任务就是把情况查清楚,把问题解决好。如果因为水深就不去摸石头,那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做什么?您说呢?”
“……呵,赵主任有原则,佩服。那就先这样,我等您跟周书记请示的结果。”电话挂断了。
赵江河放下手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说客都派到政研室副主任这个级别了,看来对方是真的急了。
九点整,指挥室的大屏幕上,实时画面切换到矿业集团总部。
公安专案组的车队驶入大院,陈和平带着调研组上前接应。几乎同时,几十名职工代表也聚集到了办公楼前,拉着“还我血汗钱”的横幅。
一场风暴,即将在寒冷的冬日清晨,正式拉开帷幕。
赵江河站在屏幕前,双手抱胸,目光如炬。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改革不再只是文件和会议,而是真刀真枪的较量。而他,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无论前方有多少暗礁险滩,他都将义无反顾,破浪前行。
因为在他身后,是组织的信任,是战友的并肩,是千万职工的期盼,还有那个在寒风中为他亮着一盏灯的人。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