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傍晚，乾清宫的冰鉴里，最后几块水晶也化成了水，在铜盆底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兴隆帝只穿着一件松绿暗纹纱袍，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烛光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眼角已有几道极浅的纹路，是这八年来案牍劳形留下的印记。
折子大多是关于北境战事的。兵部报调兵进度，户部奏粮草转运，工部请拨银两加固北边城防……字字句句，都透着紧迫。他朱笔批得极快，“准”“速办”“再议”几个字轮换着写，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正批到“大同总兵李永芳请拨火器三千件”一折时，外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戴权的声音隔着殿门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陛下，锦衣卫指挥使江虎求见，说……有急报。”
兴隆帝笔尖一顿，一滴朱砂落在“准”字旁，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他皱了皱眉：“进。”
殿门推开，江虎几乎是弓着身子进来的。这位年过四旬的锦衣卫指挥使，此刻全然没了平日的冷厉威仪，脸色发白，额角汗湿，一进殿便“扑通”跪倒，叩首道：“臣江虎，叩见陛下。”
兴隆帝没让他起身，只将朱笔搁在笔山上，身子往后一靠，淡淡道：“说。”
江虎喉结滚动，伏在地上，将从盯梢缇骑那里汇总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报。从魏王李晃如何“拐带”贾珝出监，到二人进了聆音阁，遇刺，受伤，脱险……事无巨细，连贾珝用香炉砸刺客、泼热茶拖延的细节都未遗漏。
他越说，殿内的空气就越冷。明明暑气未消，江虎却觉得背上寒毛倒竖，冷汗浸透了里衣。当说到“魏王肋下中刀，伤及皮肉，幸未及要害”时，御案后传来“啪”一声轻响——是兴隆帝将手中那支狼毫笔，生生捏断了。
“朕不是让你们跟着各皇子吗？”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魏王去这种地方，你们就眼睁睁看着？”
江虎以头抢地：“陛下息怒！臣等……臣等奉命暗中护卫，魏王殿下微服出游，若贸然现身阻拦，恐暴露行迹，反而不美。且殿下身边带有侍卫，臣等以为……”
“以为？”兴隆帝打断他，“江虎，你是以为朕的儿子刀枪不入，还是以为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会跟你们讲规矩？”
“臣不敢！”江虎额头抵在金砖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是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他不能辩解说魏王去的是高级暗娼馆，锦衣卫总不能跳出来说“殿下这地方危险咱别去”；也不能说那些刺客身手诡谲，连埋伏在隔壁的缇骑都险些没跟上。这些解释，在盛怒的天子面前，都是推诿。
兴隆帝没再说话。殿内死寂，只有更漏滴答，一声声，像在数着江虎所剩无几的寿数。
良久，皇帝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戴权。”
一直垂手立在阴影里的戴权连忙上前：“奴婢在。”
“去魏王府。”兴隆帝一字一句，“让夏守中亲自去，宣朕口谕：魏王李晃，行为不检，致陷险地，着即闭门思过三个月。无朕旨意，不得出府门半步。若敢违逆——”他顿了顿，“宗人府的空屋子，还给他留着一间。”
戴权心头一凛。
“奴婢遵旨。”戴权躬身，倒退着出了殿。
“等一下”兴隆帝叫住戴权。
“去太医院叫王太医一起去魏王府，看他伤的严不严重。”
“是，奴婢领旨”戴权听完以后，又叩礼之后退了下去。
兴隆帝的目光又落回江虎身上：“至于贾珝……让他好好在家读书。秋闱在即，莫非忘了本分？”
“是。”江虎不敢多言。
“还有，”兴隆帝的声音陡然转厉，“那些刺客的来历，给朕查。十天。十天之内查不出东西，你这指挥使的乌纱，连同项上人头，朕一并收了。”
江虎浑身一颤，重重叩首：“臣……领旨！十日之内，必给陛下一个交代！”
“滚吧。”
江虎如蒙大赦，几乎是爬着退出大殿的。殿门重新关上，将外头渐起的暮色隔绝。
兴隆帝独自坐在御案后，盯着那摊开的一摞奏折，半晌未动。
许久，他才低低吐出一句，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
“北蛮……与胡人勾搭上了啊。”
声音很轻，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贾珝回到荣国府时，天已擦黑。西边最后一丝霞光收尽，青灰色的天幕上，早早亮起了几颗星子。府里各处已点了灯，廊下灯笼在晚风里微微晃动，投下昏黄温暖的光晕。
他刚进东小院，春叶就迎了上来，眼圈红红的：“三爷可回来了！方才老太太、太太都派人来问了好几趟，急得什么似的。听说您跟魏王殿下遇着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贾珝心中苦笑，面上只淡淡道：“没什么大事，虚惊一场。替我回禀老太太、太太，说我平安回来了，明日再去请安。”
春叶见他神色疲惫，衣袍下摆还沾着些许干涸的茶渍和灰尘，也不敢多问，忙去准备热水沐浴。贾珝换了家常衣裳，坐在窗下，看着暮色一点点吞噬庭院里的花木，心头那股后怕才慢慢翻涌上来。
今日之事，绝非偶然。那些刺客目标明确，行动果决，绝非寻常匪类。而最后那句“撤”字，虽故意变了声调，但他隐约听出，并非纯粹的中原口音……
正思忖间，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管事婆子们压低了的惊呼。
“三爷，”周瑞家的在阶下站定，躬身道，“宫里来人了，戴权公公亲自到了前厅，请三爷即刻过去接旨。”
戴权？贾珝心头一跳。这位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等闲不出宫门，更遑论亲自传旨。他不敢怠慢，忙整了整衣冠，随周瑞家的前去
一路上，府里灯火通明，却静得出奇。仆役们远远看见他们，都垂手退到廊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前厅里，贾母、贾政、王夫人、邢夫人、贾赦等一干主子都在。贾母坐在上首罗汉榻上，手里捻着佛珠，面色沉静，但微微发白的指节泄露了内心的不安。贾政立在母亲身侧，眉头紧锁；贾赦则缩在角落，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戴权站在厅中，一身赭色蟒袍，手执拂尘，脸上是宫里人特有的、看不出喜怒的平静。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茶盘，垂目肃立。
见贾珝进来，戴权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随即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得能让厅里每个人都听清：
“传圣人口谕——”
满厅的人齐刷刷跪倒。贾珝跪在最前，垂首听旨。
“贾珝。”
“学生在。”
“秋闱在即，当潜心向学，以报君恩。然近日行止颇有不检，与魏王出入非宜之地，险遭不测。着即归家闭门读书，无旨不得擅出国子监。若再荒废学业，耽于嬉游，朕必严惩不贷。钦此。”
话不长，却字字如锤。
贾珝伏地叩首：“学生领旨，谢陛下教诲。”
戴权将拂尘一甩，算是宣旨完毕，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虚扶了贾珝一把：“三郎请起。陛下这也是爱护之意。您年纪轻，前程远大，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珝明白，谢公公提点。”贾珝起身，顺势将早已备好的一个荷包塞进戴权袖中。戴权指尖一捻，知道分量不轻，笑意深了几分。
戴权点点头，不再多言，领着人告辞而去。贾府众人一直送到二门外，看着宫灯在夜色中远去，才松了口气。
回到前厅，气氛却更加凝重。
贾母先开了口，声音疲惫：“珝哥儿，今日究竟怎么回事？怎会惊动圣驾，下这样的口谕？”
贾珝将今日之事拣要紧的说了，略去李晃强行拉他、以及自己动手的细节，只道是偶遇刺客，侥幸脱身。饶是如此，也听得贾母脸色发白，王夫人连念佛号。
“糊涂！”贾政气得胡子直抖，“那等地方，是你能去的？魏王殿下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如今惹得陛下震怒，禁足家中，秋闱在即，这……这如何是好！”
王夫人忙打圆场：“老爷息怒。珝哥儿年轻，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好在陛下宽仁，只让闭门读书，并未深究。咱们日后严加管教便是。”她又看向贾珝，温声道，“你且安心在家温书，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来跟我说。”
贾珝一一应了。贾母见他神色平静，并无惊慌失措之态，心下稍安，叹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珝哥儿先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就莫要出门了。”
从荣庆堂出来，夜色已深。贾珝独自走在回东小院的路上，夏夜的风带着白日的余温，吹在脸上，却觉不出暖意。
他知道，这道口谕看似惩罚，实则是保护——皇帝将他拘在家中，既是免他再被卷入皇子们的纷争，也是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对他不利。至于秋闱……若他真能高中，今日这点“小过”，自然无人再提；若不能，那便是罪加一等。
回到东小院，春叶早已备好了清淡的夜宵，又铺好了床褥。贾珝却毫无睡意，他推开窗，望着外头沉沉的夜色。
远处，荣国府高高的围墙外，神京城万家灯火，明明灭灭。更远处，是巍峨的宫墙，是北境燃烧的烽火，是无数人交织的命运。
窗外的老槐树上，夏蝉不知疲倦地嘶鸣着。这声音，从春到夏，听了几个月，如今竟也觉出了几分凄厉。
贾珝缓缓关上窗，将蝉鸣、夜色、还有那些纷乱的思绪，都关在了外面。
屋内，烛火静静燃烧。
屋外，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而在魏王府，李晃接完口谕，盯着夏守中离去的背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三个月……”他摩挲着肋下包扎好的伤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父皇，您这是罚我，还是……保我？”
他转身走进书房，从暗格里取出一卷泛黄的地图，在灯下徐徐展开。
图上，北境的山川关隘，标注得密密麻麻。而在定山关以北，一片代表草原的空白处，他用朱砂笔画了一个圈，旁边写了一行小字：“胡骑南下，非为掠边，实寻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