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苏慕云便醒了。
窗外天色还是沉沉的靛蓝,他却再无睡意。
昨日已收到肖长史派人送来的回帖,今日未时三刻,别院一见。
起身推开窗,晨风带着料峭寒意扑面而来。
苏慕云就这般站在窗前,将昨夜与陈延年推演过的种种可能,又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
陈延年那句“京城建青云楼一事可于恰当时机提出”的话,在脑中反复回响。
“既要让他觉得可用,又不能让他觉得太易掌控。”他低声自语,眼中神色渐渐沉淀下来。
辰时正,陈延年推门进来时,苏慕云已换了衣裳。
一身靛青色素面杭绸长衫,腰间系着墨色丝绦,只在绦子上坠了块寻常的羊脂玉佩。头发用同色发带束得整齐,浑身上下再无半点饰物。
“就这般去?”陈延年微微一愣。
“这般正好。”苏慕云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襟,“永王府什么珍奇没见过?穿金戴银反而落了下乘。倒是这般……”他转身,袖口随着动作展平,“看着像是个踏实做事的。”
陈延年细看他神色,忽然笑了:“你是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不是卖。”苏慕云也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是让他们知道,这‘货’值什么价码,又该怎么用。”
他从案上取过昨夜备好的文书——不是账本,是特意重新誊抄的摘要,以布整齐包好。
苏慕云将布袱夹在腋下,“时辰还早,先去青云集转一圈。”
这是他的习惯。越是紧要关头,越要看看自己一手建起的基业。那一进进的院落,伙计们殷勤周到的身影……每看一眼,心里便踏实一分。
未时三刻,城东别院。
这院子从外头看实在不起眼。青砖墙,黑漆门,连个石狮子都没有。只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匾额,刻着“静观”二字,笔力沉厚,倒有几分气象。
门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一身半旧不新的棉袍,眼皮耷拉着,直到苏慕云递上拜帖,才缓缓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稍候。”老者声音沙哑,转身进去了。
这一等,便是两刻钟。
苏慕云立在门前石阶下,身形笔直,既不焦躁张望,也不来回踱步。只静静看着巷口一株老槐树,树上残雪未消,枝桠间却已隐隐透出绿意。
“苏掌柜,请!”老者终于回来,侧身引路。
入院绕过影壁,景象豁然开朗。庭院疏阔,青石铺地,墙角几丛翠竹,廊下悬着鸟笼,一只画眉正婉转啼鸣。看似寻常富户宅邸,可细看便能发觉——洒扫的仆役步履轻而稳,侍立的丫鬟眼观鼻鼻观心,连那画眉的啼声都似乎格外有节奏。
肖长史在花厅见客。
厅门敞着,他正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见苏慕云进来,才放下书卷,含笑起身:“苏掌柜,久仰。”
“不敢。”苏慕云躬身行礼,“冒昧叨扰,还望长史海涵。”
“坐。”肖长史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先坐回榻上。他约莫四十出头年纪,面皮白净,留着三缕清须,一身沉香色直裰,外罩件玄色比甲,通身上下除了腰间一枚玉牌,再无饰物。
丫鬟奉上茶来。
是雨前龙井,汤色清碧,香气却淡。
“听说苏掌柜是临安人?”肖长史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浮沫,“那可是好地方。”
“长史谬赞。”苏慕云双手捧着茶盏,姿态恭敬,“慕云虽生在临安,却是小地方出身。倒是来了徐州,才算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商贸繁华。”
“哦?”肖长史抬眼看他,眼中带着几分探究,“苏掌柜以为,徐州比之临安如何?”
“临安胜在精致,徐州赢在开阔。”苏慕云答得从容,“临安商号多守成,讲究的是百年老号、祖传手艺。徐州却是九省通衢,南来北往的货,东进西出的人,都从这里过。所以这里的商户,更敢想,也更敢做。”
肖长史点点头,忽然转了话题:“我昨日也去青云集看了看。那格局布置,着实新鲜。苏掌柜是如何想出来的?”
苏慕云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谦逊:“非是慕云一人之智。是与另一位年兄一同商议,又请教了城中老行尊,才慢慢琢磨出来的。说来惭愧,最初只是想——既然要汇集天下精品,不如就让宾客逛着舒坦些。廊院相连,雨天不湿鞋;分区陈列,找货不费力。”
肖长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随即掩去:“苏掌柜年纪轻轻,能沉下心想这些细小之事,不容易。”
“长史过奖。”苏慕云适时从布袱中取出文书,“这是青云楼近半年的经营摘要,还有对日后的一些浅见。慕云才疏学浅,若有不当之处,还望长史指教。”
肖长史接过,并未立即翻开,只放在手边小几上,指尖轻轻点着封面:“这是……”
“慕云听闻,永王殿下雅善经营,名下的产业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苏慕云语气诚恳,“今日得见长史,便想请教一二。”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捧了永王,又示了好,还将“献礼”说成了“请教”。
肖长史终于翻开文书。
起初只是随意浏览,但看了几页后,神色渐渐认真起来。他看得不快,有时还会翻回前一页比对。厅内一时安静,只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画眉偶尔的啼鸣。
苏慕云静静坐着,茶凉了也未再续。
足足看了两刻钟,肖长史才合上文书,抬眼看向苏慕云,目光深邃:“这会员预存制,也是你们想出来的?”
“是。”苏慕云点头,“最初只是为了稳住客源。后来发现,这些预存的银钱,竟能周转出不小的余地。便慢慢完善规矩,如今已成楼中常例。”
“常例……”肖长史轻轻敲着文书封面,“这些‘常例’,若放到别处,也能用么?”
苏慕云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神色郑重起来:“慕云斗胆,这些时日确曾想过——若将青云楼与青云集,复刻到京城,该当如何?”
肖长史眉梢微动:“哦?说来听听。”
“京城贵胄云集,百姓富庶,是极好的经商之地。”苏慕云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只是京城地贵、人稠、规矩大,若照搬徐州模式,恐难成事。故慕云以为,需做三处调整。”
“哪三处?”
“其一,铺面不必求大,但须求精。可选一两处雅致院落,专营顶级货品,走‘贵精不贵多’的路子。其二,会员分等。依身份高低,设不同等第,享不同优待。其三……”他顿了顿,“京城青云楼与青云集若成,所有收益,皆归永王府所有。我们只出人力与经营之法,绝不染指分毫。”
最后一句,他说得斩钉截铁。
肖长史握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他盯着苏慕云,许久,才缓缓道:“苏掌柜好大的手笔。”
“微末之数恐难入王爷之眼,却是一片诚心。”苏慕云迎着他的目光,“慕云愿携楼中得力人手,赴京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这番话,是昨夜与陈延年反复推敲过的。主动献出京城产业的所有权,既展示了“诚意”,又将永王的注意力从徐州暂时引开。更重要的是——将“派人控制”变成了“主动投效”,姿态截然不同。
肖长史沉默着。
窗外的光渐渐西斜,在青石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画眉不知何时停了啼鸣,厅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终于,肖长史开口:“苏掌柜思虑周全。”他顿了顿,“只是……京城那地方,不比徐州。殿下产业众多,若骤然介入,恐引人注目。”
“所以慕云才说,铺面不必求大。”苏慕云立即接话,“可先以小铺试水,待摸清门路,再徐徐图之。又或者……不挂青云楼的招牌,另起名号,暗中经营。待根基稳固,再亮明归属。”
看似让步,实则是在试探永王到底想要什么——是明目张胆地扩张势力,还是暗中布局?
肖长史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苏掌柜果然是个明白人。”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此事关系重大,非我能决。我会将苏掌柜的诚意,如实禀明殿下。至于后续……且看殿下定夺。”
他放下茶盏,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苏慕云适时起身:“谢长史指点!慕云告退。”
他行礼,转身,步态平稳地走出花厅。直到出了别院大门,走到巷子转角,才微微吐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