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山觉得这俩人真挺有意思的。
左边,是白夜。
这小子从自己进门到现在,除了必要的倒酒和那句“随便来点烈的”之后的行动,几乎没发出过任何声音。他就站在那里,像酒馆里的一件固定摆设,或者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他的动作永远那么不疾不徐,擦杯子的手势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眼神低垂着,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在专注做事,还是在神游天外。
岳山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情绪——对自己这个巡守使突然到访的惊讶?对自己刚才那番抱怨的不耐或嘲讽?或者哪怕只是一丝寻常人听到苍白死神这类话题时该有的好奇或恐惧?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张冷峻的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石子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岳山甚至恶意地揣测,就算现在酒馆屋顶塌下来,这小子是不是也会先慢条斯理地把手里那个杯子擦完,再考虑要不要躲。
“真他妈是个闷葫芦……” 岳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下意识地又喝了一口酒。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羡慕这种状态。身处风暴中心,被苍白死神搞得焦头烂额,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这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呃,是麻木?还是定力?
右边,是林洋。
与白夜的极致安静形成鲜明对比,这小子从自己坐下开始,嘴巴就没怎么停过。一会儿热情招呼,一会儿感同身受地附和,一会儿又看似关切地询问,脸上永远挂着那副无可挑剔的、仿佛经过精确测量的笑容。
可岳山在官场和市井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人精没见过?他听得出来,林洋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熨帖无比,可你要是仔细一回味,就会发现全是正确的废话。
——“岳大人您辛苦了。”——废话,我能不辛苦吗?
——“这种人不能以常理度之。”——这还用你说?
——“您跟他生气不值当。”——我也知道不值当,可老子就是憋屈!
这小子,滑溜得像条泥鳅,你明明感觉他就在你面前,和你说着话,可你伸手想去抓住他话里的实质内容时,却总是扑个空。他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立场、观点、实质性信息的表达,永远在安全区里打转,用一层又一层圆滑的辞藻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不说人话……” 岳山又给林洋下了个定义。这小子年纪轻轻,这套虚与委蛇、明哲保身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比他见过的很多老油条都不遑多让。
一个不说话,一个不说人话。
这诡异的组合,要是在平时,岳山肯定会觉得别扭,甚至不耐烦。可在此刻,几杯烈酒下肚,满腹牢骚倒出去大半之后,他再看这俩人,竟然觉得……挺有意思。
他甚至被自己这个念头逗得差点笑出来。
这算什么?冰与火的另类诠释?极致的静与极致的动的荒谬统一?
他看着白夜那双稳定地擦拭杯子的手,心想这双手要是握上刀,该是何等的稳定和冷酷?他又瞥了一眼林洋那看似无害、实则精光内蕴的眼睛,心想这脑袋瓜子里整天又在算计着些什么?
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也让他感到好奇。白夜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比如只是将目光在某瓶酒上多停留半秒,林洋似乎就能心领神会,顺手就递过去需要的工具。而林洋那些看似无意义的插科打诨,似乎也总能恰到好处地打破因为白夜的沉默而可能带来的尴尬。
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同学或者合伙人关系。他们像是一对共同经历了无数风雨、早已将信任和默契融入骨血的……老伙计。可他们明明还这么年轻。
“喂,”岳山带着酒意,用酒杯磕了磕吧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主要是林洋的,白夜只是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他指着两人,语气带着一种发现有趣玩具般的调侃,“我说你们俩,这性子南辕北辙的,是怎么凑到一块儿还没打起来的?”
林洋闻言,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张口就来:“缘分,都是缘分啊岳大人!您看,我哥们儿他喜欢静,我呢,稍微爱动那么一点点,这一静一动,不就互补了嘛!再说了,开这酒馆,他主内,我主外,分工明确,绝配!”
又是一套滴水不漏的片儿汤话。
岳山嗤笑一声,没再追问。他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实话。他转而看向白夜,带着点挑衅的意味:“你呢?小子,你朋友这么能说,你就不嫌吵?”
白夜终于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岳山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醉汉。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岳山差点噎住的举动——他居然,几不可察地,耸了耸肩?
虽然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岳山确信自己看到了!
那意思仿佛是:“习惯了”或者“随他去”。
岳山愣了两秒,随即忍不住“哈”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摇头。得,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俩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凑在一起,简直就是一道无解的谜题。
他突然觉得,自己今晚跑来跟这俩活宝倾诉“苍白死神”的烦恼,实在是一件既荒谬又有点……放松的事情。跟他们在一起,你不需要考虑官场的规矩,不需要斟酌每一句措辞,因为你知道,跟一个“不说话”和一个“不说人话”的家伙,你就算把心掏出来,估计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回应,反而可以毫无负担地倒垃圾。
这种感觉,竟然有点……不错?
酒意更浓了些,岳山感觉脑袋有些发沉,心中的郁结虽然还在,但那份焦躁和无力感,却被眼前这“一静一滑”的奇妙组合冲淡了不少。他放下酒杯,摸出元石结账,不再多言,踉跄着离开了。
走在清冷的夜风中,岳山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盏在深巷中独自昏黄的灯笼,脑子里还是那两个人的形象——一个沉默的影,一个微笑的面具。
“妈的,两个怪胎……”他低声笑骂了一句,语气里却没了最初的烦躁,反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松?
或许,在这纷乱复杂的世道里,能遇到这样一有意思的怪胎,偶尔来看看,喝杯闷酒,也挺好。至少,比面对那些戴着同样面具、说着同样官腔的同僚和下属,要真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