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透过紫宸殿的雕花窗棂,将病榻上的身影染成斑驳的剪影。破天荒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明黄色锦被上,浑浊的目光越过龙涎香氤氲的青烟,落在悬挂在对面墙壁上的《万国舆图》上。那幅由皇家画院耗时三年绘制的巨图,此刻在暮色中仿佛化作奔腾的江河,裹挟着他一生的波澜壮阔奔涌而来。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让龙榻发出细微的震颤,守在一旁的凤玲珑连忙上前,用银质痰盂接住咳出的暗红血沫。这位曾以一曲《凤求凰》倾倒众生的女子,如今已是两鬓染霜,她将温热的帕子轻轻敷在帝王额间,指尖的颤抖暴露了平静面容下的焦灼。
玲珑,破天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扶朕起来。
凤玲珑连忙取来软垫垫在他背后,金丝绣成的龙纹在消瘦的脊背上蜿蜒,像极了他年轻时征战沙场留下的狰狞伤疤。帝王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舆图上,枯槁的手指缓缓划过标注着北境都护府的位置,那里曾是他亲率铁骑大破蛮族的古战场。
太子...今日在文华殿听政,表现如何?
回陛下,侍立一旁的内侍监总管李德全躬身答道,太子殿下今日驳回了户部加征江南织造税的奏请,说民为水君为舟,当使活水长流,还...还引用了陛下您当年在泰山封禅时的训诫。
破天荒干裂的嘴唇牵起一丝笑意,却牵动了病中的痛楚,眉头不禁蹙起。他想起半月前太子破云跪在龙榻前,捧着《贞观政要》彻夜研读的模样。十七岁的少年郎已经有了几分帝王威仪,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青涩,总让他想起自己初登王位时的惶恐。
青涩好啊...他喃喃自语,目光转向窗外那株百年银杏,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簌簌飘落,当年朕接手的,是个四分五裂的烂摊子。北边有拓跋氏虎视眈眈,南边有百越作乱,朝中还有...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思绪,凤玲珑连忙轻抚他的胸口,太医苏凌留下的安神香在青铜炉中明明灭灭。
陛下还记得吗?凤玲珑柔声道,您刚登基那年上元节,在含元殿设宴,镇北王秦岳醉酒后拍着您的肩膀说小王八羔子要是敢对不起天下苍生,老子第一个提剑劈了你
帝王浑浊的眼中泛起水光,那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的秦岳还是个能开三石弓的壮年将军,如今却已是缠绵病榻的老翁。昨日秦岳的长子秦舞阳入宫侍疾,说起老王爷每日清晨仍要在庭院中舞剑,只是再也举不起当年那杆虎头湛金枪。
改革...最怕人亡政息。破天荒突然低叹一声,目光扫过书案上堆叠的奏章。最上面那本《均田法续编》的封皮已经被他摩挲得起了毛边,这部耗费他十年心血推行的法典,让千万流民有了安身立命的土地,却也触动了无数世家大族的根基。
苏凌留下的那些医书,都刻版印刷了吗?他忽然问道。
回陛下,太医院已组织人手刊印百部,分送各州府医学院。李德全答得恭谨,只是...有些老御医说,女子行医终究有违祖制,苏院判的麻沸散配方...
混账!破天荒猛地拍向床榻,震得茶盏哐当作响,当年若不是苏凌的麻沸散,朕早就死在鄱阳湖的箭伤上了!传朕旨意,凡质疑新法者,无论宗室勋贵,一律...咳咳...
凤玲珑连忙递上参汤,玉匙碰到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帝王饮下参汤,气息稍顺,眼中却燃起了年轻时的锋芒:告诉那些守旧的老顽固,朕的江山,是骑着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不是抱着祖制哭出来的!
暮色四合,紫宸殿掌起了宫灯。李德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相伴三十年的帝后。凤玲珑解开发髻,如瀑的青丝中已见霜白,她拿起梳子轻轻为帝王梳理着同样花白的头发,就像无数个寻常夜晚那样。
还记得咱们在晋阳王府的初遇吗?破天荒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柔。
怎会不记得,凤玲珑的声音带着笑意,您穿着粗布短打,混在乐师里弹琵琶,还跑调了。
那是为了看清楚,是哪个胆大的歌女敢在王爷的宴会上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破天荒轻笑,却牵动了病气,剧烈地喘息起来。凤玲珑连忙将他揽在怀中,感受着怀中身躯惊人的消瘦,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陛下...
别哭,破天荒抬起手,颤抖着为她拭去泪水,朕这一生,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百姓,唯独...亏欠你太多。他的目光掠过妆台上那支早已褪色的木簪,那是他当年用军功换来的第一笔俸禄买的,如今被凤玲珑视若珍宝。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破天荒的精神忽然好了许多,他示意凤玲珑取来笔墨,在宣纸上写下依法治国,以民为本八个大字。墨迹透过宣纸渗到桌面上,像极了当年他在玄武门之变中溅上袍角的鲜血。
朕走后,你要...辅佐太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告诉破云,守江山...比打江山更难...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凤玲珑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泪水滴落在明黄的御案上,晕开一小片墨渍。窗外秋风卷起落叶,掠过寂静的宫墙,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王朝开创者最后的牵挂。病榻上的帝王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手中还紧握着那枚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羊脂玉印。
晨光熹微时,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看见凤玲珑仍保持着相拥的姿势,而龙榻上的帝王已经没了气息。青铜炉中的安神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辅佐太子,”破天荒一字一顿,声音虽弱却重如千钧,护破天荒华夏,守这江山!若有二心......
当如此杯!秦岳猛地拔出腰间短剑,将案上茶杯劈得粉碎。青瓷碎片混着茶水溅在金砖上,像是三十年前溅在汜水关城楼上的血。
破天荒笑了,笑得咳个不停。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你们看,雨停了......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乌云裂开一线,清冷的月光正从云隙中倾泻而下,照亮了宫墙上新生的青苔。
子时敲过三更,老臣们才在帝王的催促下离去。秦岳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榻上沉睡的帝王,忽然想起建安二十二年那个雪夜——当时还是庶子的破天荒裹着单薄的棉袄,在军帐外对他说:秦大哥,等天下太平了,破天荒请你喝最烈的酒。
如今酒还在,人却要散了。老将军抹去眼角的泪,挺直佝偻的脊背,一步步消失在宫墙的暗影里。廊下的苏凌望着他的背影,又望向殿内沉睡的帝王,突然明白为何史书上说,打天下易,守江山难——因为这万里江山的根基,从来都不是龙椅和玉玺,是这些肯为你劈碎茶杯、肯为你从北疆快马加鞭赶来的故旧之心。
夜风穿过紫宸殿的飞檐,带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破天荒在睡梦中轻轻呢喃,苏凌凑近了才听清——那是当年军营里流传的歌谣,调子早已模糊,词句却清晰如昨: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最后遗诏
紫宸殿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将龙床上那个枯槁的身影拉得愈发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