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药香已浓得化不开,像一层半透明的纱幔,将龙榻上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轻轻裹住。破天荒陷在明黄色锦被中,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偶尔还能窥见几分昔日睥睨天下的锐利。
今日读《史记·高祖本纪》如何?苏凌的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她正将一方浸过药汁的素帕轻轻覆在帝王额间。女子身着月白襦裙,乌发仅用一支羊脂玉簪绾起,素面朝天的模样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却奇异地抚平了殿内的压抑。
破天荒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蜷缩了一下。自从太子赵恒监国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样鲜活的朝局了。药气模糊了神智,唯有苏凌翻动竹简时的沙沙声,能让他混沌的思绪稍稍清明。
高祖初起时,尝避仇于芒砀山...苏凌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特有的韵律。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着飘过,在金砖地面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像极了他记忆里那些南征北战的岁月。
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诵读,帝王剧烈地喘息着,喉间涌上腥甜。苏凌迅速取过唾盂,动作沉稳得不像寻常医者。她指尖微凉,按住他腕间脉门的力道却恰到好处,那抹镇定自若的清冷,竟比任何汤药都能安抚他躁动的气血。
陛下还记得泾水边的芦苇荡么?破天荒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望着帐顶绣着的金龙,眼神飘向遥远的虚空,那年朕被围困三日,是你背着药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往朕伤口上撒的金疮药,比烈酒还烈。
苏凌执卷的手微微一顿,竹简便顺着掌心滑落几寸。她垂眸看着帝王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淡淡道:医者仁心,不分贵贱。
贵贱...破天荒低低地笑起来,笑声牵动肺腑,又引发一阵剧咳,你可知那日你救的是个什么人?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反贼,是史官笔下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
苏凌只知救死扶伤。她弯腰捡起竹简,月光透过菱花窗棂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就像此刻,破天荒面对的只是一位病人。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铜漏滴答作响,丈量着所剩无几的时光。破天荒凝视着女子专注的侧脸,她正用银簪小心翼翼地挑开缠绕的竹简绳结。四年前泾水边的记忆突然清晰如昨——漫天烽火中,那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少女跪在泥泞里,用染血的手撕开自己的衣襟为他包扎,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动作却稳得惊人。
你这性子,倒像极了北境的雪莲。他轻声说,看着她将重新整理好的竹简放在矮几上,朕赏过你黄金万两,也许过你凤冠霞帔,你却只要了太医院的一间药房。
黄金会锈蚀,凤冠会蒙尘。苏凌端起药碗,用银匙轻轻搅动着黑褐色的药汁,袅袅热气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唯有医道,能历经岁月而不朽。
破天荒看着她将药汁吹凉,忽然想起昨日太子赵恒来请安时的模样。少年天子眉宇间已有了几分沉稳,却总在转身时流露出对龙榻的敬畏。满朝文武哪个见了他不是战战兢兢?唯有眼前这个女子,敢在他咳血时按住他的手腕,敢在他失神时读史书,敢在他追忆往昔时,只淡淡一句陛下该喝药了。
药汁很苦,苦得他舌根发麻。但苏凌总会备着蜜饯,用小小的银碟盛着放在手边。她从不劝他喝药,也从不流露怜悯,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有时看书,有时磨药,有时对着窗外的枯枝发呆。
苏凌。帝王突然抓住她正要收回的手,那只曾经握过百万雄兵的手,此刻连握紧一个女子的力气都显得勉强,朕若不是天子,你会...
陛下若是寻常人,当年泾水边破天荒便不会救你。苏凌打断他的话,眼神平静如古井,乱世之中,医者只救值得救之人。
破天荒怔怔地看着她,突然低低地笑了。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咸阳宫的龙椅上刻下的誓言,想起乌江畔斩杀西楚霸王时的快意,想起登基大典上万邦来朝的盛况。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往,此刻都抵不过女子腕间微凉的触感。
说得好...他缓缓松开手,任由苏凌将蜜饯送进他口中,甘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值得救之人...
夕阳将殿内的阴影拉得很长,苏凌重新拿起竹简,清冷的诵读声再次响起。破天荒闭上眼睛,在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吟诵声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年纪。只是这一次,耳边不再是战鼓雷鸣,而是女子清泠的声音,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载着他疲惫的灵魂,驶向从未有过的安宁之境。
窗外的秋风还在卷着落叶,紫宸殿的药香依旧浓郁。守在殿外的内侍们惊奇地发现,往日里总要折腾到深夜的陛下,今日竟在苏医令的诵读声中,早早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女子专注的侧脸,也照亮了帝王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