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初夏,空气里燥热翻涌。贺府朱漆大门洞开,车马如龙,喧声鼎沸。今日是贺老太爷贺纾的七十大寿,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挤到了这雕梁画栋的宅院里。琉璃盏碰撞出脆响,酒香混着熏风,熏得人头脑发晕。贺纾一身簇新绛紫寿纹锦袍,银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坐在主位上,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和敬酒,干瘦的脸上难得透出红光。
酒至酣处,贺纾摆了摆手,对凑近的长子贺岚低语:“这里闹得慌,我去祠堂静静心,焚炷香就回。”
贺岚连忙起身要扶,却被父亲推开。
“几步路而已,你们自在些。”老爷子声音还算洪亮,站起身,步履略缓却稳,独自穿过喧闹的厅堂,走向通往后园的那道深长回廊。
不少宾客都瞧见了老太爷的背影消失在廊庑的阴影里。
约莫三刻钟后。
一声凄厉到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后园方向撕破了前院的喧嚣!
那声音极短,骤起骤落,像是被人硬生生掐断了喉咙。
席间的笑语瞬间冻结。杯盏停在半空。
贺岚与次子贺巍脸色“唰”地白了,猛地跳起来就往后面冲。家丁们愣了一瞬,慌忙跟上。胆大的宾客们也按捺不住,离席涌去。
人群穿过庭院,直奔那栋独立的祠堂。黑瓦白墙,门扉紧闭,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父亲!父亲!”贺岚用力拍打门板,里面死寂无声。他回头与弟弟贺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恐慌。
“撞开!”贺岚嘶声命令。
几个健壮家丁合力,“咚!咚!”几声闷响,撞断了门闩。
两扇门轰然向内洞开。
所有挤在门口的人,刹那间僵住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祠堂还是那个祠堂,牌位沉默,线香的余烟还在萦绕。
可祠堂正中央,那片光洁的金砖地上,竟凭空多出了一座坟!
新鲜的黄土潮湿阴暗,散发着泥腥气,堆得半人高。
更恐怖的是,那坟堆顶端,竟硬生生伸出一只枯瘦干瘪、青筋暴起的手!五指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虬结,死死抓向虚空,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污。那只手的手拇指上,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在幽暗光线下,泛着熟悉又骇人的绿芒。
那是贺老太爷的手!贺老太爷从不离身的扳指!
“爹——!”贺岚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嚎叫,疯了一样扑上去,徒手狂刨那冰冷的泥土。贺巍僵在原地,脸上彻底没了血色,浑身抖得站不住。女眷的尖叫、宾客的惊呼、家丁的慌乱顿时炸开,寿堂顷刻间成了炼狱。
消息火速报给了刚在洛阳县衙落脚的狄仁杰。他即刻带上李元芳与作作沈良,快马直奔贺府。
贺府门前已挂起白灯。狄仁杰一行径直入内,穿过悲声隐隐的庭院,来到祠堂外。
狄仁杰摆手止住欲上前哭诉的贺家兄弟,目光锐利,率先踏入祠堂。
坟冢、那只绝望的手,冲击着视线。
李元芳手按刀柄,虎目扫视四周,肌肉紧绷。沈良则蹲下身,专业地查验泥土和那只手。
狄仁杰并不急于动土,他缓缓环视。祠堂不大,陈设古朴,除了牌位香案和蒲团,别无他物。四壁空空,窗牖高窄,且从内闩死。地面金砖除了被坟土玷污处,干净得反光。
“贺公子,”狄仁杰声线沉稳,“老太爷离去时,确定是一人?”
“千真万确…许多宾客都看见了…”贺岚哽咽,“父亲从不许人打扰他静思…”
“可有异样?”
“没有…他心情很好,只说去去就回…”
李元芳忍不住开口:“大人,此处屋顶、四壁皆无暗道,门窗紧闭内闩,门是我们撞开的。这根本是一间密室!歹人如何进来?又如何在这点时间里堆起这么大一座坟?”
狄仁杰不语,俯身拈起一撮黄土,在指间捻开,又嗅了嗅。他目光锁死在那只手上,忽然道:“且慢。元芳,细查这手四周的金砖,可有缝隙松动?”
李元芳拔出佩刀,小心剔除手周泥土。忽然,他低呼:“大人!有发现!”
刀尖所指,那手伸出的位置,周围金砖的接缝明显被撬动过,泥污深嵌。
狄仁杰眼中闪过明悟,令沈良开始清土。
泥土被小心铲开,渐渐露出底下之物——并非尸身,而是一块巨大的青石板!那只手,正是从石板边缘的缝隙里伸出。石板下似有空间。
众人瞠目。李元芳与家丁合力,用力撬动石板。
“嘎吱——”沉重的石板被掀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阴冷土气涌出。洞口下,是一条狭窄地道!
那所谓的“手”,竟是一截制作极其逼真的假手,内部有机簧,使五指狰狞勾曲,那枚翡翠扳指是真品,被套在上面。假手末端连着一根细索,延伸入地道。
所有诡异惊悚,瞬间化为愕然。
“非为妖法,实是人为诡计。”狄仁杰断声道,“凶手早掘好地道,出口在外。算准时机,自外潜入,突开石板,将老太爷制住拖入地道,再合拢石板,堆土置假手,布此疑阵。随后自地道逃离。”
李元芳恍然大悟:“那声惨叫…”
“正是遇袭时所发,亦是计划一环,只为引来人亲眼目睹‘现场’。”狄仁杰目光扫过贺家众人,“凶手如此大费周章,必有所图。能掘地道而不惊动府内,熟知老太爷习惯,更能取得贴身扳指…此人,定是府内深受信任之人。”
祠堂内外,死寂无声。猜疑的寒意无声蔓延。
狄仁杰立刻分派:李元芳查地道痕迹;沈良验假手、扳指及遗留物;他自己则坐镇,逐一询问贺家核心成员及仆役。
询问进展缓慢。贺岚悲痛,贺巍失魂,孙辈恐惧,仆役皆称无异状。
狄仁杰不急,让人取来贺家近期的账目人情记录,尤其关注与贺老太爷相关之事。同时,李元芳带人暗中搜查几名重点嫌疑人住处。
夕阳西斜,血色残光笼罩贺府。
李元芳回报:地道出口发现一小片灰色衣料纤维;假山石棱刮下一点暗红漆皮。
沈良补充:假手工艺精巧,机簧特殊,非俗匠能为;扳指内侧有新鲜磕痕,似被强取硬套所致。
狄仁杰查阅账目时,目光一凝:半年前,一大笔款子以修缮祖坟名义批出,经手人竟是次子贺巍,数目远超常理。
传来工头,稍加讯问,工头便战战兢兢吐露:实际费用仅十之二三,余款被贺二爷令其封口,另作他用。
“贺巍…”狄仁杰沉吟,即刻派人查其近日行踪。
差役很快回报:贺巍月前曾密会西市褪籍匠人“鬼手刘”,此人擅制机关仿生之物;另,贺巍一名心腹长随清晨曾出府丢弃一包物品,现已控制。
狄仁杰令拘传“鬼手刘”,并搜回那包丢弃之物。
“鬼手刘”到案,初时狡辩,见证据确凿且涉人命,顿时瘫软,招认贺巍确以重金定制一只能乱真的老人右手,要求内置机括。
差役搜回的包袱里,是一件沾泥的灰色仆役短褂,袖口撕裂,与地道纤维吻合。褂上有几点暗渍,似血迹。另有一把小鹤嘴锄,锄尖沾新泥和暗红漆皮。
证据链逐渐清晰。
狄仁杰蓦然想起贺岚曾顺口提及:父亲近来常与贺巍争执,似为一批贵重药材,贺巍急于脱手,老太爷却坚持要细验。
“元芳,”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即刻带人,封锁贺家所有库房,尤其是那批新到的南洋药材!严加看管!另派人手,暗查贺巍可能动用的私产,搜寻老太爷下落!”
李元芳领命疾去。
狄仁杰起身:“请贺巍二公子,再来问话。”
贺巍被“请”回时,面白如纸,冷汗涔涔。
“贺公子,”狄仁杰声音平缓却重若千钧,“地道衣线,假山漆痕,鬼手刘的供词,你长随丢弃的秽衣锄头,祖坟账目上那笔巨款…你,还有何话说?”
贺巍双腿一软,几乎瘫倒:“晚…晚生不知…许是有人栽赃…”
“栽赃?”狄仁杰冷笑,“那批你急于脱手、却被老太爷拦下的南洋药材,才是关键吧?里面到底藏了什么,值得你弑父栽赃?”
贺巍如遭雷击,猛地抬头。
此时,一名衙役飞奔而入:“大人!李将军在贺巍城外别院暗窖中找到贺老太爷了!重伤昏迷,但还有气息!正在救治!另在别院库房发现那批药材里暗藏了大量违禁甲胄弓弩!”
“甲胄弓弩?!”满堂惊骇。私藏军械,谋逆大罪!
贺巍彻底崩溃,瘫倒在地,涕泪横流:“我说…是我利令智昏…勾结南洋商人,借药材走私军械…利润惊人…父亲他察觉账目不对,定要开箱验看…我…我怕事情败露就是灭门…才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本想囚禁父亲逼问账册钥匙,再伪造他受惊病故…独占那批货…假手、惨叫,都是为了让人以为父亲已死,是邪祟所为…扳指是我趁父亲酒酣强褪下的…我…我罪该万死啊!”
他伏地嚎啕,将罪行一一招认。如何借修坟掘地道,如何定制假手,如何利用寿宴时机潜入发难布置现场…
真相大白。非为妖邪,实是人心贪欲编织的毒计。
狄仁杰面色沉痛,拂袖起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带下去!”
贺巍如烂泥般被拖走。
贺岚闻听父亲生还,又知弟弟竟是真凶,悲喜交加,昏厥过去。
狄仁杰走出祠堂,夜空疏星几点。他望着这深宅大院,沉沉叹出一口气。
“元芳,”
“学生在。”
“结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