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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午后的喧嚣声浪裹挟着浓烈的香料气息、牲畜的腥臊味,以及千百种语言交汇成的混沌嗡鸣,扑面而来。阳光灼热,晒得青石板路面蒸腾起氤氲热气,也蒸腾着这座天下第一商埠永不衰竭的欲望。

狄仁杰身着常服,步履从容,仿佛只是穿行于这沸腾人海的一叶扁舟。身侧,李元芳警惕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攒动的人头、色彩斑斓的胡商驼队、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市井的活力与躁动,在狄仁杰眼中,是帝国血脉奔涌的脉搏,也潜藏着随时可能溃堤的暗流。

喧嚣的声浪陡然被一阵更加尖锐、混乱的惊叫撕裂。那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带着一种发自骨髓的恐慌,迅速蔓延。人群像受惊的蚁群,哗然四散奔逃,又忍不住被某种巨大的恐惧吸引着,向骚乱的中心——胡商云集的“波斯邸”区域涌去。

“大人!”李元芳低喝一声,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微弓,右手本能地按向腰间佩刀,锐利的眼神穿透混乱的人群,直指骚乱源头。

狄仁杰眉头微蹙,脸上那份惯常的从容并未褪去,只是眼底掠过一丝凝重。他并未言语,只微微颔首。李元芳立刻会意,身形一展,如同劈开浪涛的舟楫,沉稳而迅捷地拨开惊慌失措的人群,为狄仁杰开出一条通路。狄仁杰紧随其后,宽大的袍袖在拥挤中纹丝不乱。

波斯邸前,景象一片狼藉。十几个肤色各异、身着华丽锦袍的胡商,此刻已全无往日的精明与倨傲。他们有的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有的则状若疯癫,用狄仁杰听不懂的波斯语、粟特语、大食语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声音凄厉绝望;更有甚者,不顾体面地跪趴在地上,对着波斯邸紧闭的大门连连磕头,额头撞击石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魔鬼!阿胡拉·玛兹达的诅咒降临了!”一个满脸虬髯的粟特商人,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指着波斯邸那扇厚重、雕刻着繁复火焰纹饰的胡桃木大门,嘶吼着,“阿罗撼老爷!阿罗撼老爷被恶鬼拖走了!它……它回来索债了!”

“完了!全完了!”另一个身材肥胖的波斯商人,锦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他捶打着胸口,绝望地哀嚎,“我们的金子!那些金子……那是魔鬼的诱饵!沾了血的!阿罗撼就是第一个!下一个是谁?是我?还是你?!”他猛地抓住旁边一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同伴,用力摇晃着。

恐惧如同瘟疫,在胡商之间飞速传染。他们围拢在波斯邸前,像一群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哭喊、咒骂、祈祷,混乱的声浪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点燃。几个长安本地的差役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场面震慑住了,手持水火棍,却只能徒劳地呼喝着维持秩序,声音完全淹没在绝望的喧嚣里。

狄仁杰的目光越过这群崩溃的胡商,落在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大门上。门楣之上,一个清晰的、如同被烙铁烧灼出的焦黑印记,赫然映入眼帘。那印记线条刚硬扭曲,宛如燃烧的火焰被强行凝固,又似某种古老而邪恶的眼睛,空洞地俯视着门前的混乱与哀嚎。一种不祥的、带着硫磺与铁锈气味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

“肃静!”李元芳猛地踏前一步,舌绽春雷,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嘈杂的哭喊。他腰间的佩刀虽未出鞘,但那凛冽的气势已让几个哭嚎得最凶的胡商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

狄仁杰缓步上前,袍袖轻拂,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扫过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本官狄仁杰,”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何事惊慌?死者何人?因何而死?”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那个焦黑的火焰印记上,眼神深邃如渊。

那满脸虬髯的粟特商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扑到狄仁杰脚边,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因恐惧而断断续续:“大……大人!是阿罗撼老爷!我们西市最富有的波斯胡商!他……他死了!就在里面!就在他自己的金库里!那印记……”他颤抖着指向门楣,“那是祆教最恶毒的诅咒!是‘阿日·达哈卡’(A?i dahāka)的印记!只有被恶鬼索命的罪人,灵魂才会被烙上这个,永世不得超生啊!”

“索债!”肥胖的波斯商人嘶声接口,脸上的肥肉因恐惧而抖动,“阿罗撼放贷!利息高得像刀子!现在……那些被他逼死的债主,变成恶鬼,回来找他了!它们刻下印记,拖走了他的魂!下一个就轮到我们这些借了金子给他的人!那些金子……都是魔鬼的钱!”他语无伦次,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恶鬼索债?”狄仁杰低声重复,目光再次落在那焦黑的印记上,若有所思。他没有理会胡商们惊恐的辩解和相互指责,径直走向波斯邸紧闭的大门。他伸出手,手指并未直接触碰那焦痕,而是悬停在印记上方寸许,感受着印记边缘残存的、一丝微不可察的余温。指腹在印记附近的木质纹理上缓缓拂过,感受着那异常的焦脆质地。

“开门。”狄仁杰的声音不容置疑。

沉重的胡桃木门被差役合力推开,发出艰涩的呻吟。一股混合着浓郁沉水香、皮革、羊皮卷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又似焦糊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冲得人眉头紧锁。门内并非想象中的奢华厅堂,而是一条幽深、只容两人并行的甬道,两侧墙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冰冷的石壁。甬道尽头,一扇包裹着厚厚铜皮、镶嵌着巨大黄铜铆钉的铁门紧紧关闭着,门上的铜环狰狞如兽口。

甬道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墙壁高处几个狭小的气窗,吝啬地投入几缕浑浊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甬道地面,一条由深褐色污渍构成的拖痕,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从铁门方向一直延伸至门口,在门槛处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硬生生拖了出去。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沿着这条拖痕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门槛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一小片指甲盖大小、颜色异常艳丽的靛蓝色碎屑,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弱的、近乎妖异的光泽。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极其小心地用帕角边缘,将那片碎屑拈起。丝帕的洁白衬得那靛蓝愈发刺眼,仿佛凝固的毒血。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在幽暗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低沉,“守在此处。任何人不得靠近。差役封住波斯邸前后所有门户。”

“遵命!”李元芳沉声应诺,手按刀柄,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立在门口,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门外惶惶不安的人群。

沉重的铜皮铁门被两名强壮的差役奋力推开,沉闷的铰链转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仿佛开启的是地狱之门。一股比甬道中浓烈十倍的混合气味汹涌而出——沉水香竭力掩盖下的,是浓重的血腥、内脏的腥气,还有一种刺鼻的、如同烧灼金属与腐烂皮革混合的怪味。

金库不大,却令人窒息。墙壁是厚重的条石垒砌,冰冷坚硬。地面中央,散乱地堆放着几口敞开的木箱,箱中并非耀眼的金银,而是成捆成捆、用坚韧牛皮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羊皮卷轴。卷轴边缘磨损严重,显然是频繁取阅之物。除此之外,偌大的金库竟显得异常空旷,只有角落零星散落着几枚黯淡无光的波斯银币,与这“西市首富”的称号格格不入。

金库中央,波斯富商阿罗撼仰面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身材高大,即便死去,也依稀可见生前的威严。身上穿着昂贵的紫色波斯锦袍,金线绣着繁复的火焰纹路,象征着祆教对光明的崇拜。然而此刻,这身华服被大量暗红近黑的血迹浸透、污染,尤其在心口位置,形成一个巨大的、令人作呕的深色斑块。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饱满宽阔的额头正中。一个与门外印记一模一样,却更加清晰、更加深刻的火焰烙印,深深地刻印在皮肉与骨骼之上。烙印边缘的皮肤翻卷焦黑,深可见骨,仿佛有地狱的火焰曾在那里燃烧。烙印中心,残留着些许粘稠的、呈现出诡异靛蓝色的物质,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恶魔干涸的泪痕。

狄仁杰屏息凝神,缓缓蹲伏在尸体旁。他并未急于触碰那致命的烙印,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双薄如蝉翼的鞣制羊皮手套,仔细戴好。他先俯身,凑近死者微张的口鼻,鼻翼微动,仔细分辨着那混合气味中可能隐藏的线索。浓重的血腥味之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类似苦杏仁的甜腻气息萦绕不散。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阿罗撼锦袍的领口,露出脖颈。颈部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紫色淤痕,尤其是喉结下方两侧,指印状的深色淤斑清晰可见。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这些淤痕的形状、深浅和角度。

做完这些,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致命的额头烙印。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纯银镊子,尖端极其纤细。他用镊子尖端,极其谨慎地从烙印深处焦黑的皮肉缝隙里,镊取了一丁点几乎难以察觉的靛蓝色残留物。这微小的碎屑被放入另一个更小的、内衬白绢的银盒中。

随后,他又用镊子,轻轻拨开烙印边缘一片卷曲、焦脆的皮肉碎片。皮肉之下,暴露出的额骨表面,赫然也沾染着星星点点的靛蓝色。更令人心惊的是,额骨上那烙印的刻痕,其深度和走向,竟显示出一种由内向外、由深至浅的微妙特征,仿佛……仿佛那烙印是从颅骨内部向外用力刻下的!

狄仁杰的目光在尸体、空荡的金库、散落的羊皮卷轴之间缓缓移动。他拿起一卷散落在尸体手边的羊皮卷轴,解开牛皮绳。卷轴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扭曲的波斯文字,其间夹杂着大量奇特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符号,以及精确到毫厘的数字记录。卷轴的边角,清晰地印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印记——正是那火焰烙印的微缩版!

“大人!”一名经验丰富的长安县仵作,在狄仁杰示意下,终于得以靠近验看。他只看了一眼尸体额头的烙印和颈部的淤痕,便脱口而出:“这……这分明是被人扼住咽喉,活活勒死,再刻上这恶毒的印记啊!手段何其残忍!”

狄仁杰并未立刻反驳,只是将手中那卷写满火焰符号与数字的羊皮卷递给仵作:“仔细看看这些卷轴。再验看尸体口鼻、指甲缝内,可有泥沙、织物纤维等物。尤其注意他双手指甲,是否有异样断裂或残留物。”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靛蓝色的碎屑和额骨上诡异的刻痕方向,眼神深邃如古井。

仵作依言仔细翻看羊皮卷,又蹲下重新验看尸体。他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查看指甲缝,又撬开下颌检查口腔。片刻后,他脸上露出困惑之色:“大人,死者双手指甲完好,缝内只有少许他自己的皮屑和血迹,并无搏斗留下的他人皮屑或异物。口鼻中……除了浓重的血腥气,确实有一股……一股奇怪的苦味,像是……像是某种药石?而且……”他指着死者微微张开的嘴,“舌根处颜色异常发暗,不似寻常窒息。”

狄仁杰微微颔首,似乎印证了心中的某些推断。他不再言语,转身走向金库角落那几枚被遗忘的波斯银币,俯身拾起一枚,指尖感受着银币边缘粗糙的磨损。空荡的金库,堆积的债务卷轴,角落的零钱……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极致的反常。

“封锁此地。尸体移入冰窖,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擅动。”狄仁杰的声音在金库冰冷的石壁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元芳,随我去祆祠。”

长安城西北隅,祆祠(拜火教寺庙)高耸的祭火塔直刺青空,塔尖终年不熄的圣火在风中摇曳,投下长长的、变幻莫测的阴影。不同于西市的喧嚣,这里弥漫着一种肃穆到近乎压抑的寂静。空气中飘荡着檀香、没药焚烧后特有的浓烈香气,以及一种更原始的、燃烧木柴的烟火气。

祆祠内部空间宏阔而幽深。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墙壁上绘满了色彩浓烈、线条刚硬的壁画——英勇的斯劳沙(Sraosha)神只手持狼牙棒与毒蛇搏斗,象征光明的密特拉(mithra)驾驭战车,还有那长着三个狰狞头颅、代表黑暗与谎言的恶龙阿日·达哈卡(A?i dahāka)在火焰中挣扎……光线从高窗和祭火塔顶投射下来,在壁画上、在光洁的石板地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诡异图案。

狄仁杰与李元芳的到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这片凝固的寂静。他们穿过空旷寂静的前庭,走向圣火大殿。大殿入口处,一名身着纯白长袍、头戴象征至高洁净的白色圆筒高帽的祆教执事,早已垂手侍立。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高挺的鼻梁带着典型的波斯特征,眼神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他微微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壁画中走出的祭司。

“大唐狄公驾临,祆祠蓬荜生辉。吾乃执事米赫拉兹(mithra),听候差遣。”他的官话带着明显的异域腔调,却字正腔圆,恭敬中透着疏离。

狄仁杰还礼,目光锐利地扫过米赫拉兹平静无波的脸,开门见山:“执事可识得此物?”他从袖中取出那个内衬白绢的银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那片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妖异靛蓝光泽的碎屑。

米赫拉兹的目光落在靛蓝碎屑上,深井般的眼眸似乎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并未伸手触碰,只是凑近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即抬头,脸上依旧是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回狄公,此乃‘青金石髓’研磨之颜料。其色深邃如夜空,千年不褪,乃绘制圣像、书写神圣契约之圣物。唯我祆教高阶祭司主持之神圣仪轨,方可启用。此物……极其珍贵,亦极其神圣。”

“青金石髓?”狄仁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追问道,“此物仅作绘制之用?可有其他特性?”

米赫拉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狄仁杰,望向大殿深处熊熊燃烧的圣火,声音低沉而庄重:“青金石髓,取自圣山之心,受阿胡拉·玛兹达(Ahura mazda)之光祝福,蕴含净化与守护之力。然……”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意味,“神圣之物,亦有其禁忌。此颜料研磨之时,需加入秘传之药引调和,方显其华彩。若未得神启,擅自以血肉之躯承受其色……尤其是刻入骨血,则药引之剧毒将被激发,其性猛烈,中者顷刻间血脉凝滞,如堕冰窟,痛苦万分而亡。此乃亵渎圣物之报应。”

剧毒!刻入血肉!狄仁杰心中豁然开朗,阿罗撼额骨上那诡异的靛蓝色斑点、口鼻中残留的苦杏仁气息、仵作所言的舌根暗色……瞬间串联起来!

“亵渎圣物?”狄仁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紧紧锁住米赫拉兹,“执事可知,西市波斯富商阿罗撼,正是额头被烙刻此‘阿日·达哈卡’之印,内含此‘青金石髓’剧毒颜料,毒发身亡!此印,与贵教圣火契约之印记,同出一源!”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寂静的大殿石壁上,激起阵阵回音。

米赫拉兹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震动。那震动并非源于恐惧,更像是一种深沉的、被触犯禁忌的愤怒与痛心。他深陷的眼窝中,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圣火被疾风吹袭般剧烈摇曳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宽大的白色袍袖无风自动,双手在袍袖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阿日·达哈卡?!”他失声低呼,声音带着一种被玷污的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那……那是恶龙之首,谎言与黑暗的化身!是亵渎光明的终极罪恶之印记!怎会……怎会有人用它来玷污契约的神圣!用圣物行此恶魔诅咒之举!”他的目光猛地投向狄仁杰,那深井般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祆教祭司扞卫信仰的炽热火焰,“狄公!此乃对我教最恶毒的亵渎!是对阿胡拉·玛兹达的宣战!务必揪出此獠,以圣火净化其污秽的灵魂!”

狄仁杰将米赫拉兹激烈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并未被对方的愤怒所引导,反而更冷静地追问:“执事方才言及,调和此颜料需‘秘传之药引’。此药引为何物?由何人掌管?近日本教之内,可曾有圣物流失,或药引失窃之异常?”

米赫拉兹强压下翻腾的怒火,深吸一口气,大殿内浓郁的香料气息似乎也平复了他的心绪。他恢复了些许祭司的肃穆,但声音依旧紧绷:“调和‘青金石髓’之秘制药引,名曰‘寒水石精’,性极阴寒。此物连同圣品颜料,皆由本祠大祭司亲掌,存放于圣火坛下最隐秘之圣柜,日夜有高阶祭司轮值守护。钥匙仅大祭司一人持有。”他微微摇头,语气斩钉截铁,“狄公明鉴,圣物绝无可能外流!大祭司闭关参悟圣谕已有月余,圣柜从未开启,守护亦无间断。此等亵渎之事,绝非源自祆祠内部!”

“大祭司闭关月余……”狄仁杰低声重复,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大殿深处那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圣火坛,仿佛要穿透那跳跃的火焰,看清其后隐藏的秘密。他话锋一转:“阿罗撼生前,与贵祠往来可密?他额头之印,与贵教用于神圣契约之火焰印鉴,形制几乎一致。此印,贵教通常用于何等契约之上?”

米赫拉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鄙夷,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阿罗撼……此人确曾是我教虔诚信众,尤其热衷捐赠,以求神恩。然其经商之道……”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相对含蓄的词汇,“过于‘进取’。至于契约之印,”他指向大殿壁画一角,那里描绘着一位祭司正用烙铁在羊皮卷上烙下火焰印记,“唯有涉及重大财产归属、神圣誓言或与神庙相关的重大借贷,经大祭司或高阶执事主持见证,方可烙下此神圣印记,以示契约得光明神护佑,不可背弃。阿罗撼名下产业庞大,借贷频繁,持有此等印鉴的契约卷轴,想必不少。”他微微叹息,“未曾想,这象征神圣与守护的印记,竟被恶魔扭曲,成了夺命的诅咒……”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阿罗撼金库中堆积如山的羊皮卷轴、那些奇特的火焰符号与精确数字……一切豁然贯通!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账本,而是盖有祆教神圣印记、受到宗教力量背书的巨额借贷凭证!一个庞大、隐秘且极具威慑力的金融网络!借贷者迫于祆教的神圣权威和高额利息,而阿罗撼则利用这宗教印记的光环,构建了一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债务帝国。如今,帝国的核心崩毁,留下的只有空荡的金库和堆积如山的索命符!

“执事可知,”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拨开迷雾的晨钟,“阿罗撼的金库之内,黄金白银几乎荡然无存,唯有此类盖有贵教神圣火焰印鉴的借贷契约卷轴,堆积如山。那些在西市门前哭嚎崩溃的胡商,多半并非阿罗撼的债主,恰恰相反,他们是将巨额黄金‘存放’于阿罗撼处,以换取这些印鉴凭证的……‘贷出者’!”

米赫拉兹闻言,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信仰被彻底玷污、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惨白与震惊。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深陷的眼窝中,那属于祭司的、扞卫神圣的火焰,第一次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所取代。堆积如山的契约……空荡的金库……那些绝望的“债主”……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谋杀?这分明是一场以祆教神圣印记为道具、精心策划的、席卷无数财富的惊天骗局!而他,祆祠执事,甚至整个祆教,都成了这场骗局中最可悲的棋子!

“这……这怎么可能……”米赫拉兹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一切皆有可能,执事大人。”狄仁杰的声音带着洞穿迷雾的冰冷,“当贪婪披上信仰的外衣,魔鬼便行走于光明之中。烦请执事,速将贵教所存所有涉及阿罗撼契约的副本、记录,尤其是近三个月内所有动用过‘青金石髓’或‘寒水石精’的登记,尽数调出。元芳,你亲自协助执事,确保无一遗漏。”他目光转向李元芳,后者立刻沉声应诺。

“是……狄公。”米赫拉兹艰难地应道,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步履沉重地转身,带着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茫然,走向大殿深处幽暗的档案室。李元芳紧随其后,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每一个阴影角落。

狄仁杰独自伫立在宏阔而压抑的圣火大殿中央。巨大的斯劳沙神只壁画在摇曳的火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扑下墙壁。他微微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所有碎片:门外焦黑的印记、甬道的拖痕、靛蓝的碎屑、额骨上由内向外的刻痕、颈部的扼痕、空荡的金库、堆积的契约、米赫拉兹所言颜料调和需“秘制药引”及“刻入血肉激发剧毒”的特性……还有那些哭嚎着“恶鬼索债”、“下一个就是我”的胡商们绝望的脸。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重重迷雾!如果……那具躺在冰冷地窖里的尸体,根本就不是阿罗撼本人呢?如果门外那象征“恶鬼索命”的烙印,那恐怖的拖痕,那精心布置的、指向“祆教诅咒”的死亡现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一个更简单、更直接的目的——卷走所有黄金,彻底消失!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金库的空荡,黄金的消失,那些契约卷轴的存在价值……都指向一个核心——阿罗撼需要时间!他需要时间带着无法估量的巨额黄金远走高飞,他需要时间让那些手握契约的“债主”们陷入宗教恐惧的泥潭而不敢追索,他需要时间让所有人都相信,欠下血债的他,已经被“恶鬼”拖入了地狱!一个“死人”,自然无需再为债务负责。

那么,谁最适合成为那个“被恶鬼索命”的阿罗撼?一个体型相似、能被轻易操控的替死鬼!那颈部的扼痕……并非勒毙的证据,而是制服反抗、强行施为的痕迹!替死鬼被制服,被强行用含有剧毒“寒水石精”的青金石髓颜料,由他人(或者更可能是被胁迫的替死鬼自己,在无法反抗下)从内向外刻下那致命的烙印!毒发时的痛苦挣扎,完美地掩盖了扼痕的真正成因。颜料中的剧毒,确保了替死鬼绝无生还可能,且死状恐怖,符合“诅咒”的预期。

至于门外那烙印……狄仁杰猛地睁开眼。那是障眼法!是凶手在替死鬼毒发身亡、金库大门关闭后,从容地在门外烙下的!所以甬道里才有拖痕——那是替死鬼的尸体被拖回金库深处伪装现场时留下的!而门槛内侧那点珍贵的靛蓝碎屑,正是凶手在门外烙印时,不小心崩落的!它指向了颜料本身,更指向了凶手烙印时那看似从容实则仓促的一刻!

凶手是谁?谁能如此熟悉祆教的圣物、印记的象征意义?谁能轻易获得那调和颜料所需的秘制药引“寒水石精”?谁能将阿罗撼的体型特征、行为习惯模仿得足以骗过亲近之人(至少在匆忙混乱的死亡现场骗过一时)?谁能在阿罗撼“死后”,以合法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债务”凭证,甚至可能……接收那些绝望“债主”们因恐惧而放弃追索的“遗产”?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档案室幽暗的入口。一个身影,一个名字,在他心中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米赫拉兹!这位掌管圣物信息、熟悉所有契约流程、有着“合法”身份接触一切核心的祆教执事!他平静外表下那深藏的狂热与对亵渎的极端愤怒,此刻看来,竟更像是一种精心的表演!他刚才对“圣物绝不外流”的斩钉截铁,对大祭司闭关的强调,是否也是一种刻意的引导,将怀疑引向虚无缥缈的“外部恶魔”?

“大人!”李元芳低沉急促的声音打断了狄仁杰的思绪。他从档案室快步走出,脸色凝重,手中紧握着几卷颜色陈旧的羊皮卷轴,还有一本用厚实莎草纸装订的簿册。“有重大发现!祆祠记录显示,就在阿罗撼‘暴毙’前两日,执事米赫拉兹以‘修复圣坛壁画’为名,亲自签署调令,领走了足量的‘青金石髓’颜料和一份‘寒水石精’药引!用量远超修复所需!调令在此!”李元芳将一份盖着祆祠印鉴的羊皮文书递给狄仁杰。

狄仁杰迅速扫过文书,上面米赫拉兹的签名清晰无误。他翻开那本莎草纸簿册,上面是祆祠人员出入的详细记录。他的手指停在其中一页,目光锐利如鹰隼:“看这里!阿罗撼‘死’前一日深夜,执事米赫拉兹,持大祭司闭关前特赐的通行令牌,带一名‘随侍哑仆’进入祆祠后苑偏门,停留近一个时辰!记录在此!”

“哑仆?”狄仁杰眼中寒光爆射。体型相似!无法发声!完美的人选!

“米赫拉兹人呢?”狄仁杰的声音冷冽如冰。

李元芳脸色一变:“糟!方才他说去圣火坛前为大人取最后一份契约总录,属下留在档案室继续翻查……他离开已有一刻!”

“追!封锁所有出口!搜遍祆祠每一个角落!他带走的‘哑仆’和那些黄金,绝不可能凭空消失!”狄仁杰厉声下令,袍袖一拂,率先朝着圣火坛方向疾步而去。李元芳如猛虎出柙,一声呼哨,早已暗中布控在祆祠外围的京兆府精锐差役立刻如潮水般涌入,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瞬间打破了祆祠千年不变的肃穆死寂。

圣火坛位于大殿最深处的高台上,火焰熊熊,热浪灼人。坛前空无一人,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空旷中回响。狄仁杰的目光如电,扫过高台四周。坛基由巨石砌成,边缘雕刻着繁复的祆教神只和圣兽图案。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圣火坛背面的阴影处——那里,一块雕刻着衔尾圣蛇图案的石板边缘,残留着几道极其新鲜的、被重物摩擦拖拽留下的灰白色石屑!痕迹一路延伸,没入坛基后方一条极其狭窄、被厚重帷幕半掩着的、通往地下深处的黑暗甬道入口!那帷幕还在微微晃动。

“地下秘道!”李元芳低吼一声,呛啷一声佩刀出鞘半尺,雪亮的刀锋映着跳动的火光,“大人,属下先行!”

“小心!米赫拉兹熟悉此地,必有机关!”狄仁杰沉声叮嘱,同时从怀中迅速取出一个精巧的纯铜火折子,用力一晃,一簇稳定的火苗燃起。他高举火折,紧随李元芳之后,一步踏入那散发着陈旧尘土和阴冷潮湿气息的黑暗甬道。

秘道狭窄陡峭,石阶湿滑,盘旋向下。空气污浊,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新翻泥土的土腥气。狄仁杰手中的火折光芒有限,只能照亮身前几步范围,四周是无尽的、压迫感十足的黑暗。李元芳紧握刀柄,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全身肌肉紧绷,警惕着黑暗中可能袭来的任何危险。

盘旋向下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阔。火光照亮了一个不大的地下石室。石室中央,停着一口粗糙的、散发着新鲜松木气味的薄皮棺材!棺盖斜斜地搭在棺身上,并未盖严。棺材旁边,散落着几个沉重的、已经空空如也的巨大麻袋,麻袋口还沾着些许黄泥。墙角堆着挖掘出来的新鲜泥土。显然,这里是米赫拉兹计划中转移黄金和逃生的临时据点,而此刻,黄金已被转移,只留下这口诡异的棺材和来不及清理的痕迹。

狄仁杰的目光死死锁定那口棺材。火折的光芒跳跃着,将棺材和周围散乱的麻袋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对峙在阴冷的空气中弥漫。

李元芳屏住呼吸,刀尖前指,用刀鞘前端,极其缓慢而谨慎地,推向那斜搭着的棺盖。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在死寂的石室中格外刺耳。棺盖被推开更大的缝隙。

火光,猛地探入棺内。

一张脸,毫无征兆地暴露在摇曳的光晕之下!

惨白!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日般的肿胀惨白!正是阿罗撼那张特征鲜明的波斯面孔!额头正中,那靛蓝色的、深可见骨的火焰烙印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双眼睛——眼皮上翻,露出大片浑浊的眼白,正空洞地、直勾勾地“望”着推开棺盖的李元芳!

饶是李元芳胆气过人,这骤然与“尸体”空洞死寂的目光相对,心头也是猛地一突,一股寒气从脊椎直窜头顶!他握刀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就在这心神微震的刹那!

异变陡生!

棺材里那具“尸体”的右手,如同从坟墓中弹出的鬼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闪电般从身侧扬起!五指箕张,指缝间赫然夹着三枚闪烁着幽蓝寒光的菱形铁镖!铁镖破空,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尖啸,两点直取李元芳咽喉和心口,另一点则阴毒地射向李元芳身后、火光映照下的狄仁杰面门!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阴冷的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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