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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无章法,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洛阳城崔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烦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只手在急切又绝望地拍打着门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湿冷,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腐朽味道,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狄仁杰撩开马车厚重的帘子,一股裹着寒意的潮气扑面而来。他抬眼望去,崔府门檐下悬挂的两盏惨白灯笼,在风雨中飘摇不定,那微弱的光晕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府邸高耸的轮廓衬得愈发阴森狰狞,活似一头蛰伏在雨夜里的巨兽,正张开黑洞洞的大口。

“大人,到了。”李元芳的声音在车辕处响起,带着护卫特有的沉稳,却掩不住一丝面对这诡谲宅邸时的凝重。他利落地跳下车,撑开一把油纸大伞,稳稳举过随后下车的狄仁杰头顶。雨水立刻在伞面上汇聚成溪流,哗哗淌落。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紧闭的大门,以及大门两旁披着蓑衣、手按腰刀、脸色在惨淡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的府兵。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半旧的深青色官袍,袍角已被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一片深色。抬步,坚实的官靴踏上门前湿滑的青石台阶,发出清晰而略带粘滞的声响。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沉重的大门向内缓缓开启一条缝隙。一个穿着绸衫、但面色惶急灰败的中年管事探出头来,正是崔府的管家崔贵。他浑浊的眼珠在看清狄仁杰面容的瞬间,猛地亮了一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攫住,整个人筛糠般抖了起来。

“狄…狄大人!您可算来了!”崔贵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几乎要扑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府里…府里又出事了!老爷他…他…他不行了!您快请进,快请进!”他语无伦次,侧身让开通道时,手脚都显得僵硬不协调。

狄仁杰面色沉静如水,只低声道:“前头带路。”他迈步跨过那道象征着富贵与权势、此刻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高高门槛。李元芳紧随其后,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门洞内外的阴影。

一入府内,那股先前在门外嗅到的、若有似无的腐朽气息骤然浓烈起来,其中更掺杂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香气。这香气非但不让人愉悦,反而如同冰冷的蛇信,缠绕着鼻端,令人心底无端发寒。偌大的府邸仿佛被抽干了生气,只余下死寂。曲折的回廊下,只有他们一行三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脚步声之外,便是那永无休止的、令人窒息的雨声,敲打着瓦片,冲刷着庭院里的假山石和草木。

穿过几重院落,那股甜腻的异香愈发浓烈。终于,崔贵停在了一间灯火通明、却透出森森寒意的正房门前。他颤抖着手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名贵熏香、草药苦涩以及某种更深沉腐败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室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金丝楠木的屏风雕刻着繁复的图案,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然而,这满室的金玉锦绣,此刻都成了灵堂般摆设的陪衬。几个婢女缩在角落,面无人色,低声啜泣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颓然坐在一旁的红木圆凳上,对着一个打开的药箱摇头叹息,脸上写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

房间最深处,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厚厚的锦被下躺着一个人形。那便是洛阳首富,崔万山。他曾经富态红润的面庞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肌肉扭曲着,凝固在一种极度痛苦和惊恐的表情上。他的嘴唇微微张开,隐约可见一丝干涸发黑的血迹。一只枯瘦的手从锦被边缘无力地滑落出来,搭在床沿,五指微微蜷曲,指尖赫然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紫色。

狄仁杰的目光只在崔万山脸上停留片刻,便如鹰隼般锐利地转向床头。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卷轴画。画中景象仿佛带着魔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画名《瑶台月下逢》。整幅画作笼罩在一种清冷而迷离的月华之中。背景是缥缈的云海,隐约可见仙宫玉宇的轮廓,雕梁画栋皆如冰雕玉砌,散发着非人间的空灵。画面的绝对核心,是一位凭栏远眺的仙女。

她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宫装,衣袂在无形的仙风中微微飘拂,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曼妙曲线。一头如墨青丝,仅用一支样式奇古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拂过她欺霜赛雪的侧颜。她的五官精致绝伦,远山眉,秋水眸,琼鼻樱唇,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超越凡俗、近乎妖异的美丽。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带着一种俯瞰尘寰的淡漠,又似蕴藏着亘古的寂寥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了画纸,落在每一个凝视她的人身上。在她腰间,悬着一枚样式奇特的玉佩,并非寻常的圆润温厚,反而棱角分明,造型奇异,在画师精妙的笔触下,那玉佩似乎正吸收着月华,隐隐透出一种内敛而神秘的幽蓝光泽。

画作本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意,绢色微黄,笔触细腻到了极致。然而,在画轴两端的轴头上,却沾染着几处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斑点,如同干涸的血珠。

“画中仙……” 角落里一个婢女失魂落魄地喃喃,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惊惧,“是画中仙索命来了……月圆,又是月圆……” 她的话立刻引起其他婢女一阵压抑的惊恐呜咽。

狄仁杰神色不动,他缓步走到床边,俯身,仔细检查崔万山那只滑落的手。指尖的深紫色已蔓延至指甲盖,呈现出明显的“杵状指”特征,这是慢性中毒的典型标志之一。他轻轻翻动死者的眼睑,瞳孔已经扩散,眼底隐有血丝。他又凑近死者的口鼻,那股甜腻的异香在此处最为浓烈,混合着死亡的气息,令人作呕。

“何时发现的?”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崔贵耳中。

崔贵猛地一哆嗦,连忙躬身回答:“回…回大人!就在半个时辰前!老爷他…他原本还好好的,说是今晚月圆,要去书房再看一眼那宝贝画儿……后来就突然说心口疼得厉害,喘不上气,没…没多大一会儿就……”他说着,眼神惊恐地瞟向那幅画,“府里之前…之前已经走了两个护院,一个花匠,也是这般模样!都是在月圆前后,都…都碰过这画!”

“碰过画?”狄仁杰眼神一凝,追问,“如何碰法?”

“就是…就是搬动的时候,或者擦拭画匣子的时候,手指头总会碰到那画轴的两头……”崔贵比划着,声音发颤,“谁也没想到啊!这画…这画邪门啊!”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瑶台月下逢》,画中仙女的绝世姿容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那枚奇异的玉佩似乎也流转着更幽暗的光泽。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画轴轴头那几点深褐色的污迹上,眉头深深锁起。月圆、异香、触碰画轴、离奇暴毙、指尖发黑……这些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线串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

“崔贵,”狄仁杰的声音沉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前几次出事的人,都是在月圆前后,且都曾触碰过这幅画的画轴?”

“是…是的大人!”崔贵忙不迭地点头,额头上冷汗涔涔,“第一个是护院张魁,上月十五后一天,他帮老爷把画从库房请到书房悬挂,抬画时手抓的就是轴头。没两天就喊心口疼,七窍流血……没了!接着是花匠老李头,月初,他打扫书房多事,用鸡毛掸子掸了掸画匣子,掸子尾巴扫到了画轴,也是没过几天就……还有王账房,他……”崔贵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恐惧。

“王账房如何?”狄仁杰追问。

“王账房……是老爷心腹,帮着料理些书画买卖的私密事。”崔贵眼神闪烁了一下,“大约半个月前,老爷得了这画,狂喜之下,王账房也在场,老爷还让他帮着展开卷轴仔细瞧过……后来,就在前几天,他也……”崔贵没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些人死后,尸体如何处理?”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

“按…按府里规矩,都是给了丰厚抚恤,让家人领回去安葬了……”崔贵嗫嚅道,“府里接二连三出事,人心惶惶,老爷怕事情闹大,影响……影响生意和名声……”

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糊涂!人命关天,岂能如此草率!”他不再理会崔贵的惶恐,转向李元芳:“元芳,立刻持我手令,调派人手,务必找到这三人的尸身,重新开棺验尸!重点查验指尖、口鼻、心脉处有无异状,尤其是那王账房!”

“是!大人!”李元芳抱拳领命,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门外风雨中。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幅《瑶台月下逢》上,画中仙女那漠然绝美的面容,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阴森的谜团。他缓步上前,并未直接触碰画轴,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隔着丝帕,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深褐色的轴头污迹。指尖尚未触及,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甜腻香气便从那污迹处幽幽散发出来,与崔万山口鼻中的气味如出一辙。

他眼神一凝,收回手,转向崔贵:“此画来历,你可知晓?”

崔贵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有贪婪,有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咽了口唾沫,才低声道:“回大人,这画……据说是前朝一位宫廷供奉画师,叫什么……裴……裴云鹤的绝笔之作。那画师画完这幅《瑶台月下逢》,就心力交瘁呕血而亡了。这画辗转流落民间,成了无价之宝。老爷他……他花了极大的心思和……和代价,才从一个破落的世家子弟手中购得。”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老爷得了画后,欣喜若狂,立刻秘密寻访了洛阳城几位顶尖的装裱师傅和仿画高手,在府里……在府里秘密造了一间工坊,仿制此画……想以假乱真,卖出高价,或者……或者用赝品顶替真迹收藏,以策安全……”

“仿画?”狄仁杰心中一动,“仿画之人现在何处?”

“大部分都遣散了,只留下一个手艺最精湛的……”崔贵话未说完,门外廊下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软,如同踏在云端,在这死寂压抑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紧接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月白襦裙,浑身上下无半点珠翠装饰,只在发髻间斜插着一支样式古拙的青玉簪子。然而,正是这份刻意的素净,反而将她那张脸衬托得如同暗夜中陡然升起的明月,皎洁得令人不敢逼视。她眉如远黛含烟,眼似秋水凝波,琼鼻挺秀,唇色是天然的、带着一点点苍白的花瓣色。她的肌肤细腻得毫无瑕疵,在灯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身姿纤细袅娜,行走间裙裾微漾,当真如弱柳扶风。然而,在那惊人的美貌之下,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憔悴与清冷,仿佛一块绝世的冰玉,虽美,却寒气侵人。

她的出现,让原本压抑啜泣的婢女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角落里的老郎中也抬起昏花的老眼,怔怔地看着她。整个房间似乎都因她的到来而骤然亮了几分,又因她周身散发的疏离寒气而更添几分冷意。

崔贵连忙躬身:“裴…裴姑娘,您怎么过来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那女子——裴清秋,对崔贵的询问恍若未闻。她那双澄澈如寒潭的眼眸,先是静静地落在床榻上崔万山那张青灰扭曲的脸上,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冰冷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了狄仁杰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好奇,没有畏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如同在审视一件毫无生命的物品。

“这位便是狄大人?”她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冽悦耳,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寒意。

“正是。”狄仁杰回视着她,目光深邃平静,“姑娘是?”

“裴清秋。”她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却疏离,“府中延请的画师,负责临摹此画。”她的目光转向床头悬挂的《瑶台月下逢》,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是混杂着刻骨的专注、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复杂情绪。“家父裴云鹤,便是此画的作者。”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角落里的婢女们发出低低的抽气声。崔贵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躲闪。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原来是裴大家之后。令尊绝笔,果然神乎其技。”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裴姑娘既负责临摹,想必对此画了解至深。崔员外暴毙,死状与前几人相似,皆在月圆前后,且均触碰过画轴。姑娘可知其中蹊跷?”

裴清秋的目光终于从画作上移开,重新落回狄仁杰脸上。她沉默了片刻,那冰封般的美丽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画是死物。”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人心难测。或许是家父作画时凝聚了太多心血怨念,又或许是……得了不该得之物的人,自有天收。”她的话语平淡,却像带着冰棱,刺入人心。

“天收?”狄仁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目光却锐利如电,“天意难测,人心却可查。本官只信证据。”他不再看裴清秋,转而吩咐崔贵:“崔管家,将画小心取下,连同画匣一并收起。将此间封锁,任何人不得擅动。待元芳带回验尸结果,自有分晓。”他的目光最后扫过裴清秋那绝美却冰封的脸庞,“裴姑娘,也请暂时留在府中,此案或有借重之处。”

裴清秋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瑶台月下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那支青玉簪子,在她鸦羽般的发髻间,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光。

接下来的两日,雨势渐歇,但崔府上空笼罩的阴云却愈发沉重。李元芳带着一身风尘和浓重的土腥气返回,脸色凝重地呈上验尸结果。

“大人,三具尸体均已查验。”李元芳的声音低沉有力,“护院张魁、花匠老李头、账房王显,三人虽已下葬数日,但尸体保存尚可。确如大人所料,三人指甲尽皆呈现深紫发黑之状,尤以王显最为严重,指尖几乎乌黑如墨!且三人心脏位置,皆发现细微针孔状出血点,若非细察,极易忽略。张魁、老李头口鼻处亦有轻微灼伤痕迹,残留气息与崔万山房中那异香相似。王显则无灼伤,但其胸腹内腑颜色异常,仵作言似有剧毒侵蚀之象。”

狄仁杰负手立于窗前,窗外庭院积水未退,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他听完元芳禀报,眼中并无意外,只有冰寒的锐利:“果然如此。王显接触画作最久最深,中毒也最为酷烈。此非天灾,实乃人祸!剧毒藏于画轴之内,借触碰传递。然则……”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电,“那月圆之夜的异香,以及崔万山、张魁等人死前口鼻灼伤,又作何解?毒入肌肤,与毒气入肺,症状迥异。”

李元芳皱眉思索:“大人之意,这画轴机关,不止藏毒一种?”

“不错。”狄仁杰转身,目光灼灼,“若仅有藏毒细针,只需触碰便可害人,何必非得等到月圆?那异香,必是关键!月圆……月圆……”他喃喃自语,眼中光芒流转,一个大胆的推测逐渐成形,“元芳,你速去查探,崔万山书房位置,其朝向,尤其那悬挂《瑶台月下逢》的墙壁对面,是否有轩窗?窗外可有遮挡?另外,再探访城中香料行家,询问何种香料遇特定强光或高热会散发甜腻异香,甚至灼伤皮肤?”

“是!”李元芳再次领命而去,行动迅捷如风。

第三日傍晚,李元芳带回关键信息:“大人,查实了!崔万山书房坐北朝南,悬挂画作的那面墙正对着一扇极大的花格轩窗。窗外原有一株高大槐树,但上月因虫蛀已被砍伐,如今视野开阔,毫无遮挡!今夜……正是月圆!”

他顿了顿,继续道:“另据城中‘百香阁’老师傅辨认,大人提供的异香残留物中,含有极罕见的‘月魄草’粉末。此物性极阴寒,寻常点燃只生淡烟,无味。但若与另一种名为‘赤阳石’的粉末混合,再遇精纯月光直射,便会剧烈反应,释放大量甜腻灼热之气,吸入过量,可致人窒息,并灼伤口鼻!老师傅言,此二物皆不易得,尤其赤阳石粉,需特殊矿石研磨,非精通此道者不能为之。”

“月魄草……赤阳石……精纯月光……”狄仁杰眼中光芒大盛,一切线索瞬间贯通,拼凑出那致命的陷阱,“好精妙的连环杀局!毒针暗藏,乃慢性之杀,悄无声息取人性命于无形。而月圆之夜,月光透窗,直射画中某处,必是那枚奇特的玉佩!玉佩棱角,暗嵌赤阳石粉,与画轴中早已涂布之月魄草粉混合,月光聚焦生热,异香毒气便骤然激发!触碰画轴者,先中针毒,体虚气弱;再逢月圆,吸入这骤然爆发的毒香,内外交攻,焉有不死之理!”

他猛地起身,官袍带起一阵风:“崔贵!”

崔贵几乎是连滚爬地进来:“大…大人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今夜戌时三刻,本官要在崔员外书房‘赏月鉴画’,请府中所有相关人等务必到场,尤其是裴清秋裴姑娘,不得有误!”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另,准备几面打磨光亮的铜镜备用。”

崔贵被狄仁杰眼中慑人的光芒惊得浑身一颤,连声应道:“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戌时三刻将至,一轮冰盘似的满月已升上东天,清辉万里,将白日里阴雨带来的泥泞与阴霾一扫而空。月光如水银泻地,穿过书房那扇巨大的花格轩窗,毫无阻碍地洒落进来,在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窗棂图案。

书房内灯火通明。崔贵和几个管事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脸上交织着恐惧和茫然。裴清秋独自一人站在离画稍远的位置,依旧是一身素净月白襦裙,青玉簪绾发。她静静地望着窗外那轮满月,侧脸在月光与烛光交织下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如同月宫寒玉,没有任何情绪流露,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李元芳如铁塔般侍立在狄仁杰身后,手按剑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室内每一个人。

狄仁杰站在书房中央,目光如炬,紧紧锁定着重新悬挂在墙上的《瑶台月下逢》。画中的仙女在满室灯火与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姿容愈发绝世,那枚腰间的奇异玉佩,边缘棱角似乎正吸收着月华,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内敛的幽光。

“崔管家,”狄仁杰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异常清晰,“将铜镜拿来。”

崔贵连忙将几面磨得锃亮的铜镜捧到狄仁杰面前。狄仁杰取过其中一面最大的,走到轩窗边,调整着角度。铜镜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形成一道凝练的光柱。

“元芳,持镜,听我号令。”狄仁杰将铜镜递给李元芳,自己则缓步走到画前,目光如扫描般掠过画作的每一个细节,最终牢牢锁定在仙女腰间那枚造型奇特的玉佩上。他伸出右手,食指缓缓抬起,如同一个精准的指针,遥遥指向玉佩上某个特定的、棱角最尖锐的凸起之处。

“就是此处!光柱,对准我指尖所指!”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决断。

李元芳屏息凝神,手臂稳如磐石,小心而精准地移动着铜镜。那道被汇聚、凝练的月光光柱,如同有了生命,缓缓移动,最终稳稳地落在了狄仁杰指尖所指的那个点上——玉佩棱角最尖锐的尖端!

就在光斑落定的一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灼烧声响起!

画中那枚玉佩的尖端,竟骤然迸发出一簇细小却刺目无比的幽蓝色火苗!如同地狱冥火被瞬间点燃!

与此同时,一股浓郁得令人窒息的甜腻异香,猛地从那画轴之中喷薄而出!这香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浓烈、更灼热,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辛辣刺鼻!

“啊——!”角落里的崔贵和管事们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以为画中仙真的显灵降罚,纷纷抱头向后蜷缩。

裴清秋的身体也在这一刻猛地绷直!她那冰封般的美眸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簇幽蓝的火苗和喷涌的毒香,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刻骨痛恨、疯狂快意以及某种巨大决心终于实现的极致冰冷!她袖中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大人小心!”李元芳低吼一声,下意识要挡在狄仁杰身前。

“不必!”狄仁杰一声断喝,眼中精光暴涨,如同划破夜空的雷霆!他早已蓄势待发,一直按在腰间的佩剑“呛啷”一声龙吟出鞘!剑光如匹练,在满室灯火月光中划出一道凌厉无匹的寒芒!

剑锋并非斩向画纸,而是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劈向那承载着致命秘密的画轴顶端!

咔嚓!

一声木料断裂的脆响!

坚硬的紫檀木画轴被狄仁杰灌注了全力的利剑硬生生劈开一道深深的裂口!

裂口之内,景象触目惊心!

只见轴心并非实木,竟被巧妙地掏空出一个狭长的暗格!暗格内,密密麻麻嵌着十几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毒针!针尖上似乎还残留着深褐色的干涸污迹。而更令人心惊的是,暗格内壁涂满了厚厚一层混合着暗红与灰白粉末的诡异膏状物!此刻,在玉佩尖端那簇幽蓝火苗的炙烤下,这些膏状物正剧烈地翻腾、气化,散发出那致命的甜腻灼热异香!

“果然如此!”狄仁杰厉声喝道,“毒针藏于轴内,借触碰取人性命!赤阳石粉嵌于画中玉佩棱角,月魄草粉混以剧毒涂于轴内暗格!月圆之夜,月光聚焦于赤阳石粉,引燃生热,炙烤暗格毒粉,催发毒香,内外夹攻,杀人无形!好一个环环相扣、阴毒至极的机关!”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瞬间刺破满室弥漫的毒香,直射向那素衣如雪、容颜绝世的裴清秋!

“裴姑娘!”狄仁杰的声音沉如金铁,带着洞穿一切的威压,“此画出自令尊之手,此等精妙绝伦、却也歹毒无比的机关,非深谙此画构造、非深谙药理毒物、非深谙光学火性、更非怀有刻骨仇恨者不能为!府中接连暴毙之人,皆曾助崔万山巧取豪夺此画真迹、伪造赝品牟取暴利!你以画师身份潜入崔府,处心积虑,等的便是这一刻!你,还有何话说?!”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幽蓝的火苗还在嗤嗤作响,甜腻的毒香仍在弥漫。崔贵等人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看向裴清秋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裴清秋静静地站在那里。在狄仁杰那洞穿灵魂的目光和厉声喝问之下,她脸上那层万年不化的寒冰,终于寸寸碎裂。

没有辩解,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被揭穿的恐惧。

她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那是一个笑容。

凄绝,冰冷,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令人心悸的疯狂快意。

“呵……”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笑声从她唇间逸出,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她的目光扫过瘫软的崔贵,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充满了刻骨的轻蔑与仇恨。

“狄大人明察秋毫,神断无双。”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如冰泉,却不再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不错,是我。”

她抬起手,指向那幅价值连城、此刻却正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瑶台月下逢》,指尖微微颤抖。

“家父裴云鹤,耗尽毕生心血,呕心沥血方成此画。画成之日,心血枯竭,药石罔效……他临死前,将此画托付于挚友保管,只盼能寻一真心懂画之人,不负此作。”她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哽咽,眼中却燃着熊熊的复仇之火,“崔万山!这个披着人皮的豺狼!他觊觎此画已久!勾结王显那狗贼,伪造债务文书,构陷我那保管画卷的世伯,逼得他家破人亡!更派人暗中下毒,害死我世伯唯一的幼子!生生将那孤苦老人逼疯,强夺了此画真迹!”她的话语如同泣血的控诉,字字诛心。

“夺画之后,他们怕事情败露,又怕真迹有损,便四处搜罗装裱仿画高手,在这府中密室日夜赶工,伪造赝品!欲以假乱真,牟取暴利!那王显、张魁、老李头……哪一个不是为虎作伥的帮凶?哪一个手上没沾着我世伯一家的血泪?!”她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崔贵,“还有这条老狗!当年就是他,亲手将那伪造的债据塞进我世伯手中!就是他,带人砸碎了世伯家的门楣!”

崔贵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清秋猛地转回头,再次看向那幅画,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痛惜,有决绝,更有一种焚尽一切的疯狂。

“此画,乃家父心血所寄,亦是……亦是人间至美之物。可如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凄厉,“它沾满了无辜者的血泪!它成了这豺狼炫耀的资本!它更成了我复仇的凶器!既是凶器……”

话音未落,她一直拢在素白广袖中的左手闪电般探出!袖中竟早已藏好了一支点燃的火折子!橘红色的火苗在她指尖跳跃,映着她那张因极致恨意与疯狂而扭曲、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

“那便让它,随这污浊之地,一同焚尽吧!”

在狄仁杰厉喝“住手!”、李元芳如猛虎般扑出的同时,裴清秋手臂猛地一扬!

那支燃烧的火折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带着她所有的仇恨、痛苦与绝望,决绝地、精准地掷向了那幅正在散发着毒香与幽蓝火苗的《瑶台月下逢》!

轰!

火焰如同找到了最渴望的祭品,瞬间腾起!名贵的绢帛、历经沧桑的颜料、精妙的笔触、绝世的美人……在炽烈的火焰中疯狂地扭曲、卷曲、化为飞灰!那致命的异香被更浓烈的焦糊味所取代。

“画!”崔贵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却被李元芳一脚踹翻在地。

李元芳的目标是阻止裴清秋自毁!他身形如电,瞬间已至裴清秋身侧,剑鞘带着劲风横扫,并非伤她,而是直击她握着火折子的手腕,意图打落凶器。

然而,裴清秋似乎早有预料。在李元芳剑鞘扫至的刹那,她并未格挡,反而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微微侧身,同时右手猛地抬起,并非攻击,而是闪电般拔向自己发髻间那支青玉簪!

李元芳的剑鞘“啪”地一声重重击在她的左腕上!火折子应声脱手飞落在地。

几乎是同一瞬间!

裴清秋拔簪的右手猛地向下一划!锋利的簪尾并非刺向李元芳,而是狠狠划向自己那如云般的青丝!

嗤啦!

束发的青玉簪被甩飞,一缕乌黑如墨的长发被锋利的簪尾瞬间割断!断发飘散的同时,她满头如瀑的青丝失去了束缚,在骤然升腾的热浪和气流中猛地飞扬开来!

就在这一刻!

狄仁杰的目光,穿透了骤然腾起的烈焰、弥漫的浓烟、以及那飞扬如黑色旗帜的满头青丝,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裴清秋那张毫无遮掩、完全暴露在火光前的脸庞。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狄仁杰脑海中炸响!

火焰在她身后狂舞,跳跃的光芒在她脸上明灭不定。那眉眼,那轮廓,那清冷孤绝的气质……竟与画中那刚刚被烈焰吞噬的瑶台仙子,别无二致!不,甚至比画中仙更美,更真实,也更绝望!画中仙的哀伤是永恒的、凝固的,而眼前这张脸上的痛楚与决绝,却是活生生的、正在燃烧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火焰吞噬名画的噼啪声,崔贵绝望的嚎哭声,李元芳制住裴清秋的低喝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退到了遥远的地方。狄仁杰的眼中,只剩下那张在火光映照下、与画中仙重叠又分离、美得惊心动魄也凄厉得令人窒息的容颜。

“原来如此……”狄仁杰心中恍然,所有的线索在电光石火间彻底贯通。那超越凡俗的美丽,那深不见底的恨意,那对画作构造的了如指掌……她不仅是裴云鹤的女儿,她更是这幅《瑶台月下逢》活生生的化身!是画魂,更是复仇之魂!

李元芳已牢牢扣住了裴清秋的双臂。她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苍白的脸颊旁。她望着那幅在烈焰中迅速化为焦炭、灰烬飘飞的传世名画,望着画中父亲毕生心血凝聚的绝世容颜在火中扭曲、消失,望着象征崔万山罪恶与贪婪的珍宝化为乌有……

她冰封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再次绽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悲凉,如同燃尽的死灰。一滴晶莹的泪珠,终于挣脱了那冰封的囚笼,从她眼角无声滑落,在炽热的火光映照下,折射出七彩却冰冷的光芒,划过她玉石般的脸颊,坠落尘埃。

“呵……”一声轻如叹息的冷笑从她唇间溢出,带着一种彻底的解脱与疲惫,“此画既成凶器,不如焚尽。我裴清秋……本就是为焚毁这一切而来。”

烈焰吞噬了最后一角残绢,书房内弥漫着浓烟与焦糊的气息,还有那尚未散尽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异香。崔贵瘫在地上,望着那堆灰烬,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在无意识地抽噎。李元芳牢牢扣着裴清秋的手臂,将她带离那灼人的热浪边缘。她依旧站得笔直,素白的衣裙在热风中微动,沾上了几点飘落的黑灰,如同祭奠的纸蝶。

狄仁杰沉默地注视着那堆余烬,眼神深邃如古井。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沉重:

“画无罪,人心之欲,方为剧毒之源。崔万山巧取豪夺,害人性命在前,死有余辜。王显、张魁等人为虎作伥,亦难逃其咎。”他的目光转向裴清秋,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然则,裴姑娘,私刑复仇,以暴制暴,以毒设局,牵连无辜(指花匠等),此非天道,亦非人道。律法昭昭,自有其公断。”

裴清秋闻言,微微侧过脸,火光映亮她半边绝美的容颜,那上面泪痕已干,只剩下冰封的漠然。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仿佛狄仁杰说的律法、天道,于她而言,都已成了遥远而无关的词汇。

“元芳,”狄仁杰沉声道,“将裴清秋暂时收押,严加看管。此案虽明,然画作已毁,诸多细节需详加勘验记录。崔府一干涉案人等,皆需一一查问。”

“是!大人!”李元芳肃然应命,正要将裴清秋带离这焦灼之地。

突然!

“且慢!”

一个尖利、阴柔,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声音陡然从书房门外传来,瞬间刺破了房内的压抑气氛!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面白无须、身着深紫色织金锦袍的中年宦官,在两名眼神锐利、气息沉凝的带刀侍卫簇拥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却锐利如毒蛇,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房,在裴清秋那张绝美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与贪婪,最后落在了狄仁杰身上。

“狄阁老,”宦官微微躬身,动作带着宫廷特有的刻板与傲慢,声音拖得又尖又长,“咱家奉净天监监正大人钧旨,前来提调要犯裴清秋。此女身负前朝秘辛,干系重大,非大理寺所能独断。请阁老行个方便。”

“净天监?”狄仁杰眉头骤然锁紧,眼底深处掠过一道极其凝重的寒芒。这个直属武皇、权柄熏天、行事诡秘莫测的衙门,此刻突然出现,绝非偶然!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裴清秋,恐怕更是她所知晓的、关于那幅已毁名画背后可能隐藏的、更深的前朝秘密!那秘密,是否与画中的机关、与裴云鹤之死、甚至与某些宫闱禁忌有关?

裴清秋在听到“净天监”三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一直冰封漠然的眼眸深处,终于闪过一丝难以遏制的、深入骨髓的惊悸与厌恶,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污秽的名字。

李元芳扣住裴清秋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警惕地盯着那宦官,如同护主的猛虎。

书房内,刚刚因真相大白而稍缓的气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冻结,变得更加诡谲叵测。名画的灰烬在余热中飘起几点火星,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睛。狄仁杰的目光与那宦官阴柔的眼神在空中无声碰撞,空气中弥漫开无形的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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