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辰时初刻。
日头刚爬上东边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吝啬地洒下几缕金线,却驱不散这深秋清晨的料峭寒意。空气里浮动着牲畜粪便、新出炉胡饼、以及远方驼队带来陌生香料的浑浊气息,这是西市固有的、充满市井活力的味道。然而此刻,一股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甜腻腥气,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每一个路过此地的行人鼻端,引得他们纷纷驻足,继而面色发白,惊惶后退。
人群自发地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压抑的圆圈,圆心处,躺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身着簇新的湖蓝色团花圆领绸袍,脚蹬乌皮六合靴,腰间蹀躞带上还挂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这本该是长安城里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官员,或是富商家的郎君。可此刻,他仰面朝天,四肢怪异地摊开,如同一个被顽童随意丢弃的破旧木偶。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脸——口鼻扭曲,眼珠暴凸,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度惊骇与极致痛苦的狰狞表情,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气沉沉的青紫色。
而真正攫住所有人目光,令空气中弥漫着死寂恐惧的,是覆盖在他胸前那团鲜艳到刺目的东西。
一只巨大的蝴蝶。
它并非活物,却比任何活物都更令人胆寒。蝶翼展开,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覆盖在死者心口那片深色的绸料上。蝶翼的底色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上面却用某种猩红得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般的颜料,勾勒出繁复、妖异、充满不祥意味的诡异花纹。花纹扭曲盘绕,构成一张模糊却又狞厉的鬼脸轮廓,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围观的人群。这蝶翼的材质极其轻薄,近乎透明,却又异常坚韧,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紧紧贴在死者的衣袍上,随着清晨的微风,那猩红的鬼面花纹竟似在微微翕动,如同拥有邪恶的生命。
“鬼…鬼面蝶!”人群里,一个牙齿打颤的声音终于撕破了死寂,带着哭腔,“又是它!索命的鬼蝶啊!”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嗡嗡的议论声陡然升高,夹杂着压抑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有人仓皇地想要挤出人群,更多人则面色惨白,死死盯着那具尸体和那诡异的蝶翼标记,仿佛被无形的恐惧钉在了原地。近些日子,长安城里已有两位官员在家中被发现暴毙,死状同样可怖,心口都覆盖着这样一只猩红鬼面的蝴蝶。恐惧早已在暗地里滋生蔓延,如同地底幽暗的苔藓,此刻,这恐怖的具象之物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瞬间引爆了所有人压抑的神经。
混乱的人潮边缘,一个身影如同礁石般分开涌动的惊惶水流,稳稳地站定。他身材魁梧,肩宽背厚,一身利落的深青色劲装,腰间挎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刀柄被粗粝的大手紧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此人正是狄仁杰的护卫,李元芳。他浓眉紧锁,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纷乱的人群,牢牢锁定了圆心处那具尸体和那只妖异的蝴蝶。周围嘈杂的恐惧、议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死亡的中心点,以及那抹令人极度不安的猩红。
他目光如电,扫过尸体周围的地面——青石板路被无数慌乱脚步践踏过,早已模糊不清。然而,在尸体头部右侧约三尺远的地方,一小块不起眼的深褐色印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印记形状不规则,边缘微微晕开,颜色比周围青石板略深,像是某种粘稠液体干涸后的残留。李元芳眉头锁得更紧,这不是血,血的干涸痕迹不是这样。他不动声色地移动视线,尸体僵硬的手指微微蜷曲,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淡金色粉末。若非他目力惊人,在晨曦微光下,几乎难以察觉。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沉稳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周遭的嘈杂:“元芳,情形如何?”
围观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劈开,自发地向两侧分开一条通道。一位身着深紫色常服的老者缓步走来。他身量中等,面容清癯,鬓角染霜,眼神却异常温润平和,仿佛蕴含着能洞穿一切迷雾的智慧。正是大理寺卿,狄仁杰。他身后跟着几名神色肃穆、腰挎横刀的衙役。
狄仁杰的到来,仿佛给这片被恐惧笼罩的空间注入了一股奇异的镇定力量。嗡嗡的议论声明显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位以断案如神闻名于世的老者身上,带着敬畏,更带着绝处逢生的期盼。
李元芳立刻迎上一步,抱拳低声道:“大人,死者身份尚不明,但死状与前两案极为相似,心口有此蝶翼标记。卑职初步察看,口鼻扭曲,面色青紫,疑是剧毒所致。另外,”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容狄仁杰一人听见,“死者头部右侧地面有不明褐色污渍,指甲缝中嵌有极细微的淡金色粉末。”
狄仁杰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有多言。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尸体旁,无视那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和妖异的鬼面蝶,缓缓蹲下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眼前并非一具狰狞的尸骸,而是一本亟待解读的谜书。
他首先伸出两指,小心地避开那猩红的蝶翼标记,轻轻按了按死者的脖颈和手腕。触手冰凉僵硬,尸僵已遍布全身。接着,他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口唇、眼睑、指甲,目光在那青紫色的皮肤上停留片刻,又凑近口鼻处,极其谨慎地嗅了嗅。那股甜腻的腥气中,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草木腐败气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猩红鬼面的蝶翼上。他没有急于触碰,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极其缓慢地靠近蝶翼的边缘。那轻薄坚韧的翼膜,在晨光下透出诡异的微光。狄仁杰的指尖隔着丝帕,极其轻微地拂过蝶翼表面。一种奇特的触感传来——并非完全光滑,而是带着极其细微的、如同最上等宣纸般的纹理,同时,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冰冷,仿佛触碰的不是丝帛,而是深秋寒潭的水面。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感受着纹理的走向,试图分辨出那猩红颜料与黑色底料的质地。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下这片妖异的蝶翼。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骤雨般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瞬间打破了现场压抑的沉静。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惊惶地望向声音来源方向。只见一队盔甲鲜明、气势迫人的金吾卫骑兵如钢铁洪流般疾驰而来,马蹄踏过之处,行人纷纷惊恐避让,如同被利刃劈开的潮水。为首一人,金甲熠熠,面沉如水,正是金吾卫中郎将张虔勖。
金吾卫队伍并未在尸体旁停留,而是径直驱散了人群,在街道中央清出一片宽阔的空地。紧接着,一架由四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牵引的鎏金凤纹车辇,在更多金吾卫的严密簇拥下,缓缓驶入这片空地。车辇华美绝伦,垂下的金丝帘幕在晨光中闪烁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尊贵光芒。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偌大的西市,除了骏马偶尔喷出的响鼻声和铠甲摩擦的轻微声响,竟是一片死寂。
一只保养得宜、戴着赤金嵌宝护甲的纤纤玉手,从金丝帘幕的缝隙中探出,轻轻一拨。帘幕向两侧滑开,露出一张端丽绝伦、不怒自威的容颜。太平公主端坐其中,身着繁复庄重的深青色翟衣,凤目微垂,目光如冰锥般扫过现场,最后精准地落在蹲在尸体旁的狄仁杰身上。那目光中蕴藏的威压,足以令空气都为之凝固。
“狄卿。”太平公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街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玉石敲击在青石板上,“此等妖异凶案,一而再,再而三,震动神都,祸乱人心。圣人闻之,寝食难安。”她微微停顿,凤目中的寒光更甚,紧紧锁住狄仁杰,“本宫奉圣人口谕,着你三日之内,缉拿真凶,肃清妖氛,安定人心。若逾期不办……狄卿,你当知后果。”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带着森然的寒意,清晰地传入狄仁杰和李元芳的耳中。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围观百姓噤若寒蝉,连金吾卫们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屏住了呼吸。太平公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在狄仁杰的背上。
狄仁杰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仿佛那足以令常人窒息的威压对他毫无影响。他转身,对着凤辇的方向,躬身施礼,深紫色的袍袖垂落,姿态恭谨却自有风骨:“臣,狄仁杰,谨遵殿下钧旨。三日之内,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街市上传开,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没有惶恐的辩解,没有推脱的言辞,只有平静的承诺。
太平公主凤目微眯,深深看了狄仁杰一眼。那张清癯的脸上,只有一片波澜不惊的沉静。她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只是轻轻抬了抬戴着赤金护甲的手指。金丝帘幕无声地重新垂下,隔绝了那张尊贵而冰冷的面容。
“起驾!”张虔勖高声喝道。
金吾卫迅速整队,肃杀之气弥漫。华贵的鎏金凤辇在森严护卫下,调转方向,马蹄声再次如雷响起,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只留下满地扬起的微尘和一片更加死寂的真空地带。方才被驱散的人群,此刻只敢远远望着,再无人敢靠近那片死亡之地。
威压散去,但无形的枷锁却已牢牢套上。李元芳快步走到狄仁杰身边,浓眉拧成一个疙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灼:“大人!三日!这凶手手段如此诡谲,行踪莫测,三日之期……”
狄仁杰抬手,止住了李元芳后面的话。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地上的尸体和那片猩红的蝶翼上,眼神锐利如刀,方才的平静之下,是急速运转的思维风暴。
“时间紧迫,分秒必争。”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果决,他蹲回尸体旁,目光如炬,再次投向那鬼面蝶翼,“元芳,你方才发现的污渍与粉末,是关键。污渍位置在头部右侧,非喷溅状,应是死者倒地后,从他身上某处缓慢渗出滴落之物。观其色泽质地,极似某种特制的粘胶,用于固定某种轻巧之物。”
李元芳立刻凝神细看那深褐色印记,经狄仁杰点明,他越看越觉得像是某种强力胶质干涸后的残留。
狄仁杰的指尖,这次没有隔着手帕,而是极其谨慎地触碰了一下死者蜷曲手指中那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粉末。他捻起微乎其微的一小点,凑到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一股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甜香混合着一种近乎苦涩的草木气息,瞬间钻入鼻腔。这气味,与方才在死者口鼻处嗅到的草木腐败气息,隐约有某种联系,却又更加纯粹。
“这粉末……”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香气特殊,绝非寻常之物。元芳,你速持此粉末样本,寻访东西两市所有香料铺、药铺、乃至胡商聚集之所,尤其是那些专营域外奇珍异货的店家。务必查明此物来源、用途、以及近期何人大量购入!要快!”
“是!”李元芳毫不犹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小巧皮囊,用随身携带的薄刃小心翼翼地从死者指甲缝中刮取那点珍贵的淡金色粉末。动作迅捷而精准。
狄仁杰的目光则再次聚焦在那片猩红的蝶翼上。他小心翼翼地,用薄刃和镊子,极其缓慢地将这妖异的标记从死者衣袍上剥离下来。指尖传来蝶翼那轻薄坚韧、带着奇异冰冷感的触感。他将其置于一方特制的、内衬黑色绒布的扁平木盒中,以便仔细观察。
“至于这蝶翼,”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材质奇特,非丝非帛,亦非寻常纸张。其纹理……细密均匀,近乎天然,边缘锯齿,似有玄机。其上的猩红颜料,色泽如此妖艳持久,绝非中原常见矿物或植物染料所能及。”他微微眯起眼,仿佛要透过那妖异的鬼面花纹看到其本质,“此蝶形制虽诡,但绘制手法精妙,非粗通丹青者可为。长安城中,善绘工笔、尤其精于奇巧虫蝶之画者,又有几人?”
他站起身,对等候的衙役吩咐道:“仔细收敛尸身,着仵作即刻详细验看,尤其注意其发际、耳后、指甲缝等细微之处,寻找任何可能的接触痕迹或异物残留。死者身份,速速查明,查清他昨夜至今晨的行踪轨迹,接触过何人,去过何处!”
衙役们齐声应喏,立刻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狄仁杰负手而立,目光投向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宇,深秋的风吹动他紫色的袍袖。三日之期,如同一柄悬顶之剑。那鬼面蝶翼冰冷的触感和那淡金色粉末奇异的甜苦气息,如同两条无形的丝线,在他心中迅速交织、延伸,指向这座庞大都市的某个未知角落。他必须在这两条线上,抓住那个操纵着死亡之蝶的幽灵。
李元芳的效率极高。他如同一道融入市井的青色影子,凭借着对长安城三教九流的熟悉和自身那股迫人的气势,在不到两个时辰内,便带着确切的消息返回了大理寺。
“大人!”李元芳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振奋,“查到了!那淡金色粉末,名唤‘迦楼罗金粉’,极其罕见,非中土所产。据胡商所言,此物产自天竺以南的湿热丛林,由一种极其稀有的金色兰花的花蕊混合几种特殊树脂秘制而成,燃之有异香,能吸引特定的蝶类,常用作某些秘术仪式的引香,或……驯养奇珍异蝶之用!”
“驯养奇蝶?”狄仁杰眼中精芒暴涨,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木盒中那片猩红的鬼面蝶翼,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正是!”李元芳继续道,“此物价值千金,且因路途遥远,货源极不稳定,整个神都,只有西市‘宝香阁’的胡商萨宝,每月能得少量供应。卑职寻到他时,他起初支支吾吾。卑职亮明身份,他才吐露,就在三日前,有人从他手中购走了所剩的全部迦楼罗金粉,足有三两之数!”
“何人购买?”狄仁杰追问,语气沉凝。
“是一个面生的年轻仆役。”李元芳眉头微皱,“萨宝描述,那人衣着普通,但举止不像寻常下人,出手极为阔绰,付的是足金。他只记得那仆役临走时,无意间提了一句,说是他家主人住在平康坊南曲,姓……裴。”
“平康坊南曲?裴姓?”狄仁杰霍然起身。平康坊,长安城烟花之地,南曲更是其中翘楚,多居名妓雅伶。姓裴……这线索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部分迷局。鬼面蝶、迦楼罗金粉、驯蝶、平康坊南曲的裴姓……这些碎片急速在他脑中碰撞、组合。
“元芳,随我去平康坊!”狄仁杰当机立断,“知会长安、万年两县不良帅,调集人手,暗中封锁平康坊南曲所有出口,只许进,不许出!动作要快,更要隐秘,不得打草惊蛇!”
“是!”李元芳领命,身影如电般掠出。
华灯初上,平康坊的喧嚣才刚刚拉开序幕。丝竹管弦之声从一座座雕梁画栋的楼阁中飘出,混合着脂粉的甜香和酒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南曲作为坊中最为清雅昂贵的区域,楼阁更为精致,门前悬挂的灯笼也更为讲究,多是素纱宫灯,映照着门楣上雅致的匾额。
狄仁杰与李元芳已换上了不起眼的便服,如同寻常寻欢客,步入南曲。李元芳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狄仁杰则看似随意漫步,实则感官已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能感觉到,暗处已有不少训练有素的身影在悄然移动,封锁正在无声地完成。
他们循着不良人提供的线索,最终停在了一座名为“漱玉馆”的楼阁前。此馆门面并不张扬,却自有一股清幽气韵。门前两盏素纱灯笼,映照着黑底金字的匾额。
狄仁杰与李元芳交换了一个眼神,举步而入。馆内陈设雅致,以竹、兰点缀,丝竹之声清越悠扬,并无寻常勾栏的喧嚣。鸨母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见二人气度不凡(尤其是李元芳那股隐而不发的锐气),立刻堆着笑脸迎上。
“二位郎君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我们漱玉馆?不知想听曲儿,还是……”鸨母眼波流转,殷勤询问。
狄仁杰微微一笑,神色平和,目光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听闻贵馆有位裴姓姑娘,才情卓绝,尤擅丹青,特来拜会。”
鸨母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绽开:“哎哟,郎君说的是雪霁姑娘吧?您可真是好眼力!雪霁姑娘可是我们漱玉馆的头牌清倌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那一手画蝶的功夫,简直是神了!只是……”她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雪霁姑娘性子清冷,平日里少见外客,而且……这两日身子似乎有些不适,一直在自己院中静养,吩咐了不见客呢。”
“哦?身子不适?”狄仁杰不动声色,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那更要探视一番了。烦请妈妈通传一声,就说有仰慕姑娘画艺之人,愿奉上润笔,只求一见。”说着,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已悄然滑入鸨母手中。
鸨母掂量着手中金锭的分量,又看看狄仁杰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目光,再瞟一眼旁边李元芳那如山岳般沉稳的气势,脸上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瞬,立刻堆起更灿烂的笑容:“哎呀,郎君如此诚心,老身这就去问问,这就去问问!您二位先到雅间歇息片刻,喝杯茶!”
鸨母将二人引入一间布置清雅的茶室,便匆匆离去。
茶室静了下来。李元芳侧耳倾听片刻,低声道:“大人,四周已布控完毕。”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茶室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画上。那是一幅工笔蝴蝶图。画中数只彩蝶,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翩跹于几株素雅的兰草之上。笔触细腻到了极致,蝶翼的纹理、透明的质感、甚至绒毛都清晰可见。色彩运用更是精妙绝伦,瑰丽而不俗艳。尤其是其中一只墨蓝色凤蝶,翅膀边缘勾勒着细细的金线,在灯光下仿佛有流光转动。画作右下角,一方小小的朱砂印:雪霁。
看着这幅画,狄仁杰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如此精妙的画工,描绘的又是蝴蝶……与那鬼面蝶翼上妖异却同样精绝的笔触,隐隐呼应。迦楼罗金粉用于引蝶驯蝶,而这位裴雪霁姑娘,不仅姓裴,还精于画蝶,更在案发前后“身体不适”闭门谢客……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汇聚向这个幽静的院落。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鸨母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有些讨好的笑容:“郎君,雪霁姑娘说,感念您一片诚心,请您移步后院‘蝶栖小筑’一见。”
狄仁杰与李元芳起身,跟随鸨母穿过曲折的回廊。越往里走,丝竹声越远,环境愈发清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冷冽的香气,似兰非兰,似药非药。回廊尽头,是一道小小的月洞门,门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木匾,上书“蝶栖小筑”四个娟秀的字。
鸨母在月洞门前停步,躬身道:“姑娘就在里面,老身就不进去了。郎君请。”说完,便悄然退去。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李元芳的手已按在了腰间刀柄上,浑身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狄仁杰则整了整衣襟,神色平静,举步跨入了月洞门。
门内,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精巧雅致的小院。几丛修竹,几块奇石,一泓小小的活水从假山石上潺潺流下,汇入一个小小的石砌池塘。院中并无繁花,只在角落种着几株叶片细长、开着不起眼小白花的植物,那冷冽的奇异香气似乎正来源于此。
院子中央,一个素衣女子背对着他们,正站在一株低矮的花树旁。她身形窈窕,仅一个背影,便已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动人风致。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支素玉簪固定,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素色的衣裙料子极好,在月光和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饶是狄仁杰见惯世事,李元芳心志如铁,在这一刻,呼吸都不由得为之一窒。
那是一张足以令明月失辉、繁花黯然的容颜。肌肤胜雪,欺霜赛玉,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泛着柔和的微光。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是淡淡的樱红。五官的每一处都精致到了极点,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惊心动魄、近乎不属于尘世的美。然而,这份绝美之中,却透着一股子难以亲近的疏离和冰冷,仿佛雪山之巅的孤莲,美则美矣,却隔着永恒的寒冰。
她的目光落在狄仁杰身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清澈见底,却深不见底,没有丝毫寻常风尘女子的谄媚或羞怯,只有一片沉寂的、仿佛看透一切的平静。
“阁下,便是那位仰慕画艺之人?”她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清冽动听,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
狄仁杰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狄怀英,冒昧打扰姑娘清静,实因姑娘画艺非凡,尤擅蝶画,心向往之,特来拜会。”他报的是自己的字,目光却锐利地观察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狄怀英……”裴雪霁低声重复了一遍,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飘忽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眸子更加幽深莫测,“原来是狄公亲临。小女子陋室蓬荜,竟能得狄公踏足,真是……意外之喜。”她的话语里听不出多少真正的“喜”,反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狄仁杰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姑娘认得狄某?”
“大理寺卿狄公,明察秋毫,断案如神,长安城谁人不知?”裴雪霁的语气依旧平淡,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院角那几株开着小白花的植物,“狄公此来,恐怕不是为了看画,而是为了看蝶吧?”
她的话锋直指核心,毫无掩饰。
狄仁杰心念电转,决定不再迂回,沉声道:“姑娘慧眼。实不相瞒,近日神都连发命案,死者心口皆覆有猩红鬼面蝶翼,手段残忍,人心惶惶。狄某奉命查案,发现死者身上留有名为‘迦楼罗金粉’的异域奇物,此物专用于引蝶驯蝶。而此物最后流向,指向了姑娘的漱玉馆。”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裴雪霁,“姑娘精于画蝶,闭门谢客,种种巧合,不得不令狄某生疑。敢问姑娘,对此作何解释?”
裴雪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指控的惊慌或愤怒。当狄仁杰提到“猩红鬼面蝶翼”和“死者心口”时,她秋水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幽光,如同深潭底部瞬间闪过的寒刃。
她缓缓抬起右手。那是一只完美无瑕的手,手指纤长如玉雕,指甲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就在狄仁杰和李元芳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手上时,一只蝴蝶,不知从院中哪个角落悄然飞来。它只有拇指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幽暗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墨蓝色,翅膀边缘却镶嵌着一圈细密的、闪烁着冷光的金边——竟与狄仁杰在茶室所见那幅画中的凤蝶,一模一样!
这幽蓝金边的凤蝶,轻盈地、带着一种诡异的从容,落在了裴雪霁伸出的、白玉般的指尖上。
李元芳瞳孔骤缩,按着刀柄的手猛地收紧,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一股凛冽的杀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这蝶……太诡异!它竟不怕人,如此温顺地落在她指尖!
裴雪霁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李元芳的杀意。她微微垂眸,看着指尖上那幽蓝金边的凤蝶,眼神竟流露出一丝奇异的……温柔?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蝶翼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爱抚。
“狄公可知,”她抬起眼,看向狄仁杰,唇边那抹飘忽的笑意再次浮现,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蝴蝶,是这世间最精于伪装之物?”
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却仿佛淬了寒冰:“它们可以披上最绚烂的彩衣,藏起致命的毒刺,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迷惑众生。正如……”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针,直刺狄仁杰,“正如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却心如蛇蝎、满手血腥之人!”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裴雪霁那只抚摸着幽蓝凤蝶的玉手,宽大的素袖猛地一拂!
一阵奇异而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骤然响起!如同无数片轻薄的金箔在急速摩擦!只见无数点幽蓝、暗金、甚至带着猩红纹路的细小光芒,如同被狂风吹起的、剧毒的彩色沙尘,从她宽大的袖口中疯狂涌出!
那不是沙尘!
那是蝶!
成百上千只形态各异、却都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毒蝶!它们大小不一,色彩妖异,有幽蓝金边的,有墨黑猩红鬼面的,有暗紫带着诡异斑点的……瞬间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彩色毒雾,带着刺鼻的甜腥气息,如同汹涌的死亡浪潮,朝着院中的狄仁杰和李元芳当头罩下!
“大人小心!”李元芳目眦欲裂,爆喝一声!长刀瞬间出鞘,雪亮的刀光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圆弧,刀风呼啸,卷向那片致命的蝶云!刀锋过处,数十只毒蝶被凌厉的刀气搅碎,化为纷纷扬扬的彩色粉末,带着浓郁的甜腥味飘散。
然而,毒蝶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李元芳的刀再快,也只能护住身前一小片区域。更多的毒蝶绕过刀光,如同有生命、有意识般,分成两股,一股悍不畏死地扑向李元芳,另一股则更为迅疾阴险地扑向看似毫无防备的狄仁杰!
狄仁杰在裴雪霁袖口异动、蝶群涌出的瞬间,眼神已变得无比凝重锐利。他没有像李元芳那样拔刀硬撼,而是身形疾退!同时,一直拢在袖中的右手闪电般探出!
他的手中,赫然紧握着一个比拳头略小的灰色皮囊!皮囊口早已解开!
就在那色彩妖艳、腥风扑面的蝶群即将将他吞噬的刹那,狄仁杰手腕猛地一抖、一扬!
“噗——!”
一大蓬灰白色的、带着强烈刺鼻硫磺与辛辣药草混合气味的粉末,如同炸开的烟雾弹,瞬间在他身前弥漫开来,形成一道浑浊的屏障!
这粉末,正是他根据仵作验尸报告中对死者体内残留毒素的分析,结合那迦楼罗金粉的特性,以及自己对毒理的精深研究,在极短时间内精心调配出的克制之物!其中包含了大量的雄黄、硫磺、几种驱虫避蛇的烈性草药粉末,甚至掺杂了少量生石灰!
这灰白色的药粉烟雾,仿佛对那妖异的毒蝶有着天生的克制!
冲在最前面的毒蝶,一触及这灰白色的药粉烟雾,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瞬间发出极其细微却尖锐刺耳的“滋滋”声!它们翅膀上妖艳的色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消融,身体剧烈地抽搐、翻滚,随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纷纷坠落在地,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后面的蝶群也仿佛遇到了天敌克星,攻势猛地一滞,本能地发出恐惧的“沙沙”声,混乱地向上飞起,试图绕过这片令它们极度厌恶和恐惧的粉末区域。
狄仁杰身前,暂时清空了一片。他须发皆被粉末沾染,显得有些狼狈,但眼神却如寒星般明亮锐利,紧紧盯着数步之外、被残余蝶群环绕的裴雪霁。
李元芳那边,刀光如匹练,卷起一片腥风血雨(蝶血)。扑向他的毒蝶被凌厉的刀锋不断斩落,彩色的粉末和破碎的蝶翼四处飞溅。他如同一尊浴血(蝶血)的战神,牢牢守住了自己的方位,并奋力向狄仁杰这边靠拢。
小院中,蝶翼振动的沙沙声、刀锋破空的呼啸声、毒蝶被药粉灼烧或刀锋斩断的滋滋声、以及那浓郁的甜腥与刺鼻药味混合的诡异气息,构成了一幅惊悚而混乱的画面。
裴雪霁站在蝶群的中央,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看着狄仁杰身前那圈致命的药粉屏障,看着李元芳挥舞的刀光,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毒蝶如同飞蛾扑火般不断陨落,眼中没有丝毫痛惜,反而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与快意。
“驱虫粉?狄公果然准备周全!”她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声响,带着彻骨的恨意和嘲讽,“可惜!你挡得住这些蝶,挡得住人心里的毒吗?!你可知道那些死在我蝶吻之下的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狄仁杰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残余毒蝶的动向,一边沉声喝道:“无论他们有何过错,自有国法公理裁断!滥用私刑,以如此诡毒手段残害人命,你与那些你所痛恨之人,又有何异?!”
“国法?公理?!”裴雪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陡然发出一阵凄厉而尖锐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哈哈哈哈!狄仁杰!你口口声声国法公理!当年我父裴宣礼,官居豫州刺史,只因不肯依附武承嗣那奸贼,不肯在籍田上做手脚侵吞民脂民膏,便被他们罗织罪名,诬陷谋反!”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颤抖,绝美的面容扭曲,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什么三司会审?什么国法公理?!全是笑话!是构陷!是屈打成招!他们……他们为了杀一儆百,为了彻底摧毁我父的清名和风骨,竟在神都南市,当着万千百姓的面,将我父……挫骨扬灰!尸骨无存啊!”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泣血般嘶吼出来。两行清泪终于冲破了那冰冷的伪装,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面颊,如同断线的珍珠。
“我裴家满门,男丁流放岭南瘴疠之地,十不存一!女眷没入掖庭,为奴为婢,受尽凌辱!我当年尚在襁褓,侥幸被忠仆拼死救出,隐姓埋名,苟活至今!”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钉在狄仁杰脸上,“狄仁杰!你告诉我!这血海深仇!这滔天冤屈!你所谓的国法公理,在何处?!谁来还我父亲一个公道?!谁来还我裴家满门一个清白?!”
她指着地上那些破碎的毒蝶,也仿佛指着那些死去的官员:“那些人!那些死有余辜的东西!他们当年,哪一个不是构陷我父的帮凶?!哪一个不是踩着忠良的尸骨爬上高位的豺狼?!我苦熬二十年,习得这异域驯蝶秘术,以身为皿,饲喂毒蝶,就是为了今日!让他们也尝尝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的滋味!让他们也体会一下,何为绝望!何为报应!”
裴雪霁字字泣血,控诉着那场尘封已久的血腥政治倾轧。狄仁杰沉默地听着,眉头紧锁。裴宣礼一案,他当年亦有耳闻,确实是武承嗣一党排除异己的典型冤狱,手段酷烈,令人发指。眼前的女子,竟背负着如此深重的血海家仇。
“裴姑娘,”狄仁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复杂,“令尊冤屈,狄某深知。然则……”
“然则?”裴雪霁猛地打断他,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只剩下疯狂的恨火和决绝,“没有然则!血债,必须血偿!他们,都得死!一个都逃不掉!”
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绪彻底消失,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她猛地抬起双手,宽大的素袖再次鼓荡起来!残余的毒蝶仿佛受到无形的召唤,发出更加狂躁的“沙沙”声,再次汇聚,准备发动更猛烈的攻击!同时,她口中发出一声尖利刺耳、完全非人的唿哨!
“嘶——唧——!”
这唿哨声如同魔音,穿透耳膜!院角那几株开着小白花的植物剧烈地摇晃起来!泥土翻涌!只见数十点更加幽暗、更加迅疾的黑影,如同离弦之毒箭般破土而出!这些新出现的毒蝶,体型更大,色彩更加妖异深邃,翅膀扇动间带着沉闷的嗡鸣,显然毒性更为猛烈!它们汇入空中残余的蝶群,使得那片致命的彩色毒云瞬间膨胀,散发出的甜腥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保护大人!”李元芳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挥刀冲向裴雪霁,试图擒贼擒王!刀光如雪,斩开扑向他的毒蝶。
狄仁杰眼神一凛,知道言语已无法平息这滔天恨火。他毫不犹豫,再次将手中皮囊里剩余的所有灰白色药粉,朝着裴雪霁和那重新汇聚、即将扑来的致命蝶云,全力挥洒出去!
“噗——!”
更大的一片灰白色药雾如同厚重的云墙,猛地扩散开,将裴雪霁和她身前的大片蝶群笼罩其中!
刺鼻的硫磺草药味瞬间盖过了甜腥!
“滋滋滋——!”
无数毒蝶在接触到药粉的刹那,发出凄厉的灼烧声,如同下饺子般纷纷坠落,痛苦地抽搐、死亡。
然而,就在这药雾弥漫、蝶群混乱的瞬间,异变突生!
站在药雾边缘的裴雪霁,身体猛地一僵!她绝美的脸上,那疯狂决绝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惊骇!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声从她喉咙里挤出!
只见她雪白光洁的后颈肌肤上,那被长发半掩的地方,一个原本极其细微、如同精致朱砂点就的蝴蝶形印记——小巧,猩红,与她画作上的落款印鉴一模一样——此刻,竟如同活物般剧烈地蠕动、膨胀起来!
那猩红的蝶印,像一块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寒冰,瞬间“融化”了!不,不是融化,是裂开!无数道细密的、蛛网般的猩红血线,以那个小小的蝶印为中心,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瞬间爬满了她整个后颈,甚至向着她的脸颊、肩背急速扩散!
“不……不可能……反噬……”裴雪霁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她徒劳地伸手想去捂住后颈,声音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环绕着她、受到药粉刺激而混乱狂躁的毒蝶,无论是空中残余的,还是刚从土中钻出的,甚至是那些被药粉灼伤、在地上垂死挣扎的……在裴雪霁后颈蝶印裂开的刹那,仿佛同时接收到了某种终极的、疯狂的指令!
它们所有的混乱瞬间消失!
所有的动作瞬间同步!
所有的“目光”(如果它们有的话)都死死锁定了那个正在被猩红血线吞噬的身影——它们的主人,它们的创造者!
“沙沙沙沙——!!!”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密集、都要狂躁、都要令人头皮炸裂的振翅声,如同地狱的丧钟般轰然响起!
所有的毒蝶,无论种类,无论大小,无论受伤与否,在这一刻,全部放弃了攻击狄仁杰和李元芳,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狂暴的龙卷风吸扯着,化作一股毁灭性的彩色洪流,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疯狂地扑向僵立在原地的裴雪霁!
“不要——!”裴雪霁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绝望尖叫。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那由无数剧毒蝴蝶组成的彩色洪流,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没有撕咬声,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到极点的“沙沙”声!那是无数翅膀在疯狂扇动,无数口器在贪婪吮吸的声音!
裴雪霁的身影,在那疯狂蠕动的彩色“茧蛹”中剧烈地抽搐、扭动,发出非人的嗬嗬声,但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便彻底僵直不动了。
李元芳早已收刀护在狄仁杰身前,饶是他胆气过人,此刻也被这恐怖绝伦、超出常理的一幕惊得脸色煞白,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狄仁杰面色沉凝如水,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复杂,还有一丝深沉的悲悯。他死死盯着那个疯狂涌动的彩色“蝶蛹”。
那沙沙声持续着,如同死神的低语。仅仅过了几个呼吸,那令人窒息的沙沙声如同潮水般退去。
彩色洪流骤然散开。
无数毒蝶振翅飞起,它们似乎完成了某种使命,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疯狂的生命力,不再攻击任何人,只是漫无目的地在空中盘旋片刻,便如同失去灵魂的枯叶,纷纷扬扬地坠落在地,翅膀偶尔抽搐几下,便彻底不动了。小院的地面,瞬间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色彩妖异却死寂的“蝶毯”。
彩色蝶毯的中心,裴雪霁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副景象。
一具森森白骨。
白骨保持着最后僵立挣扎的姿势,身上的血肉、筋络、衣衫……所有的一切,都被吞噬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那头乌黑的长发,失去了支撑,散落在惨白的颅骨周围,如同黑色的水草缠绕着惨白的礁石,构成一幅凄绝而诡异的画面。
白骨纤细的指骨,还保持着向前徒劳抓取的姿态,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清冷的月光。
小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刺鼻的硫磺草药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还有无数毒蝶尸体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李元芳喉头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翻腾的胃部,握刀的手依旧紧绷,警惕地扫视着满地的蝶尸和那具触目惊心的白骨。饶是他见惯了生死,眼前这由极致的美丽瞬间化为极致恐怖的景象,依旧让他脊背发凉。
狄仁杰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具白骨。他的脚步落在厚厚的蝶尸上,发出细碎而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他蹲下身,目光沉痛而复杂地凝视着那空洞的眼窝,仿佛还能看到那绝美容颜上最后凝固的惊骇与绝望。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时代的冤屈与疯狂。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
狄仁杰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的目光落在白骨旁边,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方小小的、素白的丝帕。在方才那毁灭性的风暴中,它竟奇迹般地被压在几片蝶翼下,没有被完全吞噬或损毁。丝帕一角,绣着一只小小的、栩栩如生的墨蓝色金边凤蝶,与裴雪霁画作上的如出一辙,只是此刻,那精致的蝶绣上,沾染了几点已经凝固发黑的暗红血渍。
狄仁杰小心地用镊子夹起那方丝帕,展开。丝帕中央,用极其娟秀却带着一丝颤抖的墨迹,写着一行小字:
“父仇如炽,焚心廿载。化蝶为刃,宁碎此身,不入轮回。”
字迹的最后,墨色有些晕开,仿佛书写时曾滴落了泪水。
“宁碎此身,不入轮回……”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这方丝帕,是她早已写下的绝命书,是她对这冰冷人世最后的诀别与控诉。她所求的,从来就不是生路,而是同归于尽的毁灭。
李元芳也看到了帕上的字,他沉默了。满院妖异的蝶尸,中央凄惨的白骨,还有这方染血的绝命丝帕,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血色画卷。裴宣礼的血仇,裴雪霁的恨火,最终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将仇敌与她自身一同烧成了灰烬。
“收殓吧。”狄仁杰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深的疲惫,“所有蝶尸,小心收集封存,尤其是那新出土的几种,需交予太医署详验其毒。此地……彻底封锁,任何人不得擅入。”
“是!”李元芳肃然领命,立刻招呼外面待命的不良人进来处理现场。
狄仁杰拿着那方染血的素帕,缓步走出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院。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平康坊的飞檐斗拱上,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远处的楼阁中传来,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他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那里是权力的中心,是无数明争暗斗的漩涡源头。裴宣礼的冤案,武承嗣的权势,太平公主的威压,还有那些死在鬼面蝶下的“豺狼”……这一切,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轮盘,碾碎了裴雪霁,也碾碎了所谓的公道。
“化蝶为刃……宁碎此身……”狄仁杰喃喃自语,将那方染血的素帕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丝绸触感,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女子刻骨的恨意与绝望。
“这煌煌神都之下,是权力,还是公理?”他对着清冷的月色,发出一声无人能解的沉重诘问。夜风吹动他深紫色的袍袖,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小院中,李元芳指挥着众人小心翼翼地收敛那具白骨。散落在地的幽蓝金边蝶尸,在月光下泛着最后一丝妖异而冰冷的光泽,如同那个女子曾经惊心动魄又转瞬即逝的绝美容颜,最终也归于永恒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