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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西市血幡

长安三年,霜降次日。

五更天的梆子声刚过,西市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薄霜,波斯邸的朱漆廊柱下已围满了交头接耳的胡商。狄仁杰的青骢马踏碎满地白霜,玄色官服下摆掠过门槛时,檐角铜铃正被晨风吹得叮当乱响,惊起几只栖息在波斯菊丛中的麻雀。

“大人,死者是波斯商团的译官纳苏,子时三刻被值夜的胡奴发现。”亲卫曾泰撩起靛青布帘,血腥味混着没药的异香扑面而来。廊柱上钉着具僵直的躯体,双手反剪在朱漆木柱后,喉间插着半截鎏金匕首,刀刃上的波斯铭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死者掌心蜷曲如拳,指缝间露出半片染血的锦帕,莲花纹边缘的粟特文绣线已被血浸透。

狄仁杰蹲下身,靴底碾碎几片散落的波斯琉璃碎屑。砖缝里的血痕从死者颈间蜿蜒而下,在青灰色地砖上勾出扭曲的蛇形——本该笔直的血路,却在距离柱基三尺处突然分出三滴圆斑,像是被刻意擦拭过的指痕。“取银针。”他伸手接过仵作递来的银具,刺入死者腕间银链的扣环,蜡油碎屑簌簌落在砖面——链扣内侧果然有一道浅槽,显然曾藏过卷成细条的密信。

“银链刻着‘龙首渠’。”曾泰俯身细看,指尖划过链身凸起的篆文,“三个月前商团曾申请在龙首渠支流设转运埠,被市舶司驳回了。”狄仁杰没答话,目光落在死者脚边的阴影里——半枚青铜币躺在砖缝间,币面的瑞兽纹已被磨得模糊,唯有边缘的“开元”二字尚可辨认,却比寻常铜钱薄了两成。

“去查波斯邸近半年的出入记录。”狄仁杰捏着锦帕起身,袖口拂过廊柱时,木头上粗浅的刻痕划过掌心——是串粟特文数字,“九、七、三”,正是波斯商团抵达长安的日子。远处传来胡商的啜泣声,几个戴白头巾的波斯人正跪在地上亲吻死者足尖,念珠在晨风中碰撞出细碎的响。

仵作掀开死者衣襟,胸口青紫色的淤痕在晨光下格外刺眼:“大人,死者生前被人用膝顶碎胸骨,匕首是死后钉入的。”狄仁杰点头,目光却停在死者右耳后的朱砂痣——这与三年前西域商队卷宗里的画像不符。“纳苏是假名。”他指尖掠过死者发间,几缕染过的栗色发丝混在黑发里,“真正的纳苏,左耳后该有三颗连珠痣。”

曾泰猛地抬头:“冒名顶替?”狄仁杰没接话,转身望向波斯邸正门。门楣上的狮鹫纹浮雕缺了只前爪,断口处新木的香气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他忽然瞥见门墩阴影里有片揉皱的草纸,弯腰拾起时,粟特文的墨痕在指腹下洇开——是半首波斯童谣,末句用朱砂圈着:“莲花落时渠水浊,银链断处圣火熄”。

晨钟从朱雀门方向传来,惊起满庭梧桐叶。狄仁杰将草纸收入袖中,指尖触到锦帕边缘的流苏——七根丝线,断了三根,断口处有新鲜的毛边。他忽然看向曾泰:“去查市舶司,近三个月龙首渠的运货单上,但凡标着‘香料’的,数目是否都是九的倍数。”

“九的倍数?”曾泰皱眉。狄仁杰望向死者喉间的匕首,刀鞘上的狮鹫纹与门楣浮雕一模一样:“在波斯商语里,‘九’是‘诅咒’的暗码。”话音未落,街角突然传来骚动,几个戴斗笠的胡商正推搡着要闯波斯邸,腰间佩刀的穗子上,隐约可见半片莲花纹刺绣。

狄公按住剑柄的手骤然收紧,指腹摩挲着剑鞘上的云雷纹——这起悬在朱漆廊柱上的血案,分明是根线头,正牵着他往长安地底的暗流里拽。而暗流深处,龙首渠的水闸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等着吞咽下这座城池的秘密。

第二章:香肆密语

巳时三刻,西市香料街飘起细若游丝的雨。狄仁杰卸了官服,换作粟特商人打扮:靛青缠头布裹住半张脸,绛红翻领胡服下藏着软鞘短刀,腰间牛皮钱袋里装着掺了波斯琉璃碎的假币——这是市井中胡商常用的掩人耳目的把戏。他踏过青石板上的积水,混着乳香、龙脑与没药的气息从街两侧的毡房与木楼里漫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织成张馥郁的网。

“圣火坊”的毡旗在风中翻卷,猩红底色上绣着波斯双狮护火纹。狄仁杰掀开毛毡门帘时,铃铛声惊动了柜台后的灰发胡商。那人鼻梁高挺如鹰喙,指尖正捻着串琥珀念珠,嗅到狄公衣摆带进来的潮气,眉峰不易察觉地跳了跳——是认出了狄公昨日在波斯邸留下的龙首渠银链气息。

“客官可是寻安息香?”胡商嗓音像浸了沙,伸手推开雕花木盒,乳白色的香块在晨光里泛着珍珠光泽。狄仁杰凑过去,却在低头瞬间瞥见柜台内侧刻着极小的莲花纹——与死者锦帕上的纹路分毫不差。“不,”他指尖划过另一个木盒,“要龙脑混没药的合香,三日前波斯邸的纳苏先生,可是在贵铺买过?”

胡商的念珠突然断了线,琥珀珠子滚落满地。狄仁杰余光扫到他往袖中缩手的动作,猛地扣住对方手腕——枯瘦的小臂上,褪色的刺青在袖口阴影里若隐若现:三只展翅的狮鹫首尾相衔,正是十年前被唐廷剿灭的波斯流亡商团标记。“客官说笑了……”胡商喉间滚动,突然打翻案头青铜香炉,香灰扑簌簌落在狄公脚边,埋着半片泛青的玉佩,莲花纹边缘还沾着新鲜血渍。

狄仁杰指尖刚触到玉佩,胡商突然咬向舌尖。他急忙拧住对方下颌,却见黑血已从嘴角溢出——毒是下在舌下的细针。“撑住!”狄公撕下半幅衣袖塞住对方牙关,胡商却在临死前将攥紧的手塞进他掌心,碎纸片边缘划破皮肤,粟特文的墨迹混着血珠渗进掌纹:“八月十五,龙首渠下,禁香过千”。

毡房外突然传来铁器相撞声。狄公踢翻木柜挡住房门,借着缝隙看见三个戴斗笠的身影堵住巷口,袖中短刃泛着幽蓝——是淬了波斯蛇毒的断腕刃。他反手将胡商尸体拽到毡墙后,取下缠头布系在腰间,突然抓起案头的合香抛向火塘。浓烟腾起的瞬间,短刃破毡而入,狄公借着火光看清刺客耳后三簇蓝羽刺青——波斯王室死士的标记。

“留活口!”狄公低喝着旋身避过致命一击,短刀出鞘削向对方手腕。刺客显然受过专门训练,三人呈三角合围,刀刃专攻下盘。狄公踩上翻倒的木柜借力跃起,短刀划破最左侧刺客的斗笠,露出苍白面容——左眼角三道刀疤,正是三年前西市金铺劫案的在逃犯“三刀客”。

巷子深处传来金吾卫的铜锣声。刺客们对视一眼,突然抛出撒着辣椒粉的皮袋。狄公闭眼前的瞬间,看见其中一人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圣火坊的香炉——是半枚刻着“龙”字的青铜币,与波斯邸现场的残片严丝合缝。等他追出毡房,三人已消失在雨雾里,唯有街角酒肆的幌子在风中摇晃,滴下的雨水砸在青石板上,将那串“八月十五”的密语洇得更加模糊。

狄仁杰低头看手中的碎纸片,突然注意到边缘的毛边呈锯齿状——是用波斯弯刀特有的弧度切割的。他捡起香炉里的青铜币,币面“龙首渠”三字下,隐约刻着个极小的“薛”字。雨不知何时停了,香料街上的胡商们正探头探脑地张望,圣火坊的毡旗还在滴水,双狮护火纹被雨水冲淡,竟像极了两具交缠的尸体。

他将玉佩与锦帕的残片拼在掌心,莲花纹终于完整——却在花心处发现个针孔般的细洞,对着阳光看,竟能看见极细的墨线:“闸开之日,九坊成河”。狄公忽然想起波斯邸门墩上的童谣,莲花落、渠水浊,原来早在纳苏死时,凶手就已把死亡的日期刻在了长安的水系图上。而此刻攥在手心的,不仅是半片玉佩,更是整座城池即将被洪水吞没的倒计时。

第三章:市舶司夜访

戌初刻,秋雨初歇。狄仁杰坐在狄府西跨院的案前,烛火将《唐律疏议》上的朱笔批注映在窗纸上,成了摇曳的蝶影。案头搁着半凉的酪浆,还有从圣火坊带回的半片莲花玉佩,此刻正被他用放大镜般的琉璃片照着——花心处的针孔里,“闸开之日,九坊成河”八个粟特文小字像悬在刀刃上的露水,随时会坠入黑暗。

角门传来三声猫叫。狄仁杰指尖顿在“私运禁香”的律条旁,耳尖微动——这是大理寺暗桩的联络暗号。他吹灭烛火,摸黑推开雕花木门,穿堂风挟着桂花香送来若有若无的水腥气。墙根阴影里,个缩着脖子的身影正往靴底蹭泥,靛青官服湿了半截,腰间鱼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市舶司王少卿?”狄仁杰挑眉。王玄策浑身发颤,看见狄公瞬间就跪下了,怀里掉出半幅卷边的账册:“大人救我……他们要杀我灭口!”话音未落,巷口传来马蹄声,惊起栖在槐树上的寒鸦。狄公扯着王玄策躲进假山后,听见两个巡夜更夫的对话:“西市又闹鬼了,圣火坊的胡商死得比上个月还惨……”

账册在狄公掌心发烫。翻开泛黄的纸页,朱砂圈着的“龙首渠转运使”栏里,姓名列写着“薛怀义”,可职牒日期却是半年前——那时薛怀义早已“病逝”。再往下看,连续三个月的“香料”交易记录,数值全是“九”的倍数:九月初九、九月廿七、十月初九,每个数字旁都画着极小的狮鹫纹,与圣火坊胡商的刺青一模一样。

“薛大人根本没死……”王玄策牙齿打颤,“他每月初都从龙首渠运货,说是波斯王室的‘圣火贡品’,可我亲眼看见木箱里装的是……”话到此处突然卡住,他惊恐地望着自己抽搐的手指,七窍开始渗血。狄仁杰慌忙去掐他的人中,却见他瞳孔已缩成针尖状,临死前将攥紧的手塞进狄公掌心——是半枚青铜币,币面“龙”字缺角处,刻着极小的“武”字。

院外突然传来撞门声。狄仁杰将账册塞进夹墙暗格,转身时正看见王玄策的尸体在月光下泛着青紫色,唇角还沾着没来得及咽下的毒。他摸了摸死者的袖口,潮湿的布料上沾着河底的腐叶,还有几缕金色丝线——正是波斯邸门帘上的纹饰。

“大人!有刺客!”前院传来亲卫的喝止声。狄仁杰吹灭廊下灯笼,贴着墙根绕到角门,只见三道黑影正攀着墙头,腰间悬着的皮囊晃出细碎的响——是波斯刺客特有的淬毒飞针。他摸出袖中判官笔,笔尖蘸了蘸王玄策的血,突然甩向最左侧刺客的脚踝。黑影吃痛坠地,月光照亮他颈间的银链——与死者纳苏的龙首渠银链形制相同,只是链扣处刻着个“叁”字。

刺客们见行踪败露,立刻发出夜枭般的尖啸。狄仁杰趁乱退回跨院,从暗格取出账册,发现薛怀义的职牒背面还盖着市舶司的火漆印,印泥里混着细小的沙粒——是龙首渠底特有的河沙。他忽然想起王玄策临死前未说完的话,木箱里装的若不是香料,难道是……

更鼓敲过子时,狄府终于恢复平静。狄仁杰坐在重新燃起的烛火前,摊开从刺客身上搜出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龙首渠的水闸图,闸口处标着“八月十五”,旁边画着九座坊市的轮廓。而掌心的两枚青铜币,此刻严丝合缝地拼成完整的“龙首渠”三字,币背的暗纹在烛光下显现——是只振翅的狮鹫,爪子正抓着颗滴泪的人头。

秋雨又落了下来,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狄仁杰望着账册里薛怀义的名字,想起三年前在白马寺见过的那具棺木,当时他曾疑惑为何棺木重量远轻于常人。如今想来,棺中或许根本没有尸体,有的只是个替身,而真正的薛怀义,正借着波斯商团的掩护,在龙首渠下策划着一场足以淹没半座长安的阴谋。

他提笔在案牍上写下“彻查龙首渠所有转运记录”,笔尖却在“薛怀义”三字上洇开墨团。窗外,更夫的梆子声与雨声交织,像极了波斯邸胡商们念诵的安魂曲。而那半枚刻着“武”字的青铜币,此刻正躺在砚台边,映着烛火,像只微睁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城池即将到来的惊变。

第四章:大明宫悬镜

卯初刻,大明宫含元殿的飞檐还浸在靛青晨雾里。狄仁杰攥着市舶司账册的指节泛白,腰间金鱼袋撞在石阶上发出细碎的响,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殿外执戟的羽林卫目不斜视,甲胄上的龙纹在晨光中似要腾起,却掩不住狄仁杰注意到他们靴底沾着的河沙——与龙首渠底的沙粒一模一样。

“狄卿来得早。”武则天的声音从金丝帷幔后传来,九鸾金殿炉正吐着龙脑香,烟雾缭绕中,她头戴的凤冠明珠在案头琉璃灯映照下碎成光斑,恰似波斯邸死者锦帕上的莲花纹。狄仁杰行过君臣礼,将账册推至御案中央,薛怀义的名字在朱笔批注间格外刺眼。

“天后可知,龙首渠转运使的关防印,用的是波斯狮鹫纹?”狄仁杰指尖划过账册末页的火漆印,沙粒簌簌落在黄梨木案上。武则天搁下犀角笔,腕间金镶玉镯撞出清响:“薛爱卿临终前说,要为朕寻波斯圣火护唐祚,不想竟牵扯到商团纷争。”她忽然抬手,青铜鹤香薰的鹤喙里卡着半片莲花玉佩,“狄卿看,这是今早宫人在御花园拾的,倒与你查的案子有些像。”

狄仁杰瞳孔骤缩。那玉佩的断口弧度,分明与圣火坊胡商手中的半片严丝合缝。他正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喧哗,羽林卫统领李多祚撞门而入,腰间横刀还滴着水,身后亲卫抬着具盖着白幡的尸体:“启禀天后,狄大人派去查龙首渠的差役,在渠口遭人割喉!”

白幡掀开的瞬间,狄仁杰Recognize死者右手紧攥的绢帛——是半幅长安水系图,红笔圈住的“龙首渠中闸”正渗着血,墨迹未干的朱砂在图上洇成小湖。他抢步上前,掰开死者手指,发现图帛边缘绣着极小的双狮护火纹,与圣火坊毡旗上的图案如出一辙。更惊人的是,死者指甲缝里嵌着几缕金色丝线,正是波斯邸门帘的材质。

“中闸若开,渠水倒灌,下游九坊必成泽国。”狄仁杰转身直视武则天,发现她盯着水系图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他读不懂的冷意。李多祚突然咳嗽一声,手按刀柄道:“狄大人,这几日西市接连有人暴毙,百姓传言是波斯恶鬼作祟,不如暂歇查案,以免惊扰圣驾——”

“恶鬼?”狄仁杰打断他,从袖中抖出王玄策留下的青铜币,“王少卿临死前,可是握着刻有‘龙首渠’的铜符。李统领靴底的河沙,怕是比本官的还新鲜吧?”殿内气温骤降,羽林卫的甲胄相撞声里,武则天忽然轻笑:“狄卿多虑了。李卿家世代忠良,怎会与波斯商团牵扯?”她指尖划过水系图上的中闸,“不过这闸口嘛,确实该派人守一守了。”

狄仁杰注意到她袖口滑落的瞬间,腕间金镯内侧刻着行极小的粟特文——正是波斯童谣里的“莲花落时渠水浊”。殿外传来晨钟,三十六响震得殿中铜灯摇晃,光影落在武则天脸上,将她的眉影拉得老长,像道横在君臣间的深壑。

“臣请彻查龙首渠所有船只。”狄仁杰再次叩拜,余光瞥见御案抽屉缝里露出半截银链,链尾坠着的,竟是与死者纳苏相同的龙首渠令牌。武则天尚未答话,李多祚突然指着殿外:“快看!”

朱雀方向腾起浓烟,似有火光映着晨雾。李多祚借机急道:“怕是西市又出事了,臣请带羽林卫前去弹压!”狄仁杰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在死者图帛上,中闸的标记旁还画着个极小的“薛”字,被血渍掩住了半角。

晨雾渐散,武则天起身时,琉璃灯的光正好照在青铜鹤香薰上,鹤喙里的莲花玉佩突然滑落,跌在账册的“薛怀义”三字上,碎成两半。狄仁杰弯腰拾玉,发现每半片的背面都刻着字,合起来正是:“八月十五,闸启火至”。

他忽然明白,波斯邸的血案、圣火坊的密语、市舶司的账册,全是这盘大棋的棋子。而执棋者的手,此刻正藏在大明宫的金丝帷幔后,等着八月十五的闸口开启,让龙首渠的水,淹没所有知道真相的人。

第五章:鬼市夜谈

秋分前夜,长安东市的鬼市在子时准时掀开了遮脸的黑纱。狄仁杰卸去官服,套了件洗得发白的茧绸长袍,斗笠压得极低,遮住半张脸。青石板路上浮动着幽蓝的鬼火——那是胡商用磷粉调了松脂制成的引路灯,每隔十步便有盏骷髅头形状的灯笼,眼窝里嵌着将熄的烛火,在夜风中忽明忽暗。

暗巷深处飘来胡琴的呜咽,混杂着人皮面具摊位的硝制气味。狄仁杰在第七盏骷髅灯前驻足,卖“往生符”的驼背老妪正用枯枝拨弄炭盆,火星溅在符纸上,将“早登极乐”的金字烧出焦洞。他注意到老人颈后有块蝶形胎记,边缘呈锯齿状——正是三年前西市金铺劫案幸存者描述的特征。

“客官要给何人招魂?”老妪嗓音像砂纸擦过陶片,浑浊的眼珠突然转向狄公藏在袖中的银链。他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替一位薛姓友人,听说他客死异乡。”老妪的枯枝猛地折断,炭盆里腾起白烟,她往狄公手里塞了张符纸,背面用木炭画着歪扭的粟特文:“薛郎未死,闸下藏舟”。

话音未落,三道黑影从屋脊跃下,袖口淬毒短刃泛着幽蓝——正是波斯刺客的“断腕式”,专取持物人的手腕。狄仁杰旋身避开,短刃擦着袖管划过,在他手背留下血痕。老妪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尖啸,驼背竟直挺挺立起,从衣襟里抽出柳叶刀,直刺狄公腰眼。

“你是波斯死士!”狄公错步闪退,袖中判官笔甩出,击中老妪持刀的手腕。刀落地的瞬间,他看清对方掌心的刺青——三只蓝羽狮鹫首尾相衔,正是波斯王室死士的标记。而那道蝶形胎记,不过是用朱砂混着树胶伪造的贴痕。

“杀!”左侧刺客的短刃已到面门。狄公低头旋身,斗笠被削落,露出眉间的朱砂痣——这是大理寺暗桩的识别标记。刺客们明显一愣,趁此间隙,狄公踢翻炭盆,火星溅上胡琴摊位的油纸,顿时腾起明火。鬼市顿时大乱,卖面具的胡商尖叫着收拾货物,骷髅灯被撞翻在地,幽蓝鬼火窜上帷幔。

狄仁杰拽着老妪躲进巷角,借着火光看见她耳后三簇蓝羽刺青——与圣火坊遇刺时的刺客相同。“说,薛怀义在哪里?”他扣住对方腕脉,却发现老妪喉间已泛起黑紫,显然服了毒。“闸口……闸口有船……”她最后吐出几个字,瞳孔骤然涣散。

巷口传来金吾卫的铜锣声。狄仁杰摸走老妪手中的半片玉佩,发现与之前的莲花纹不同,这枚玉佩中心刻着个“闸”字。火光照亮她鞋底的泥渍——是龙首渠特有的河泥,混着几片波斯琉璃碎屑。

“大人,当心!”亲卫曾泰突然从暗处冲出,挥刀格开背后袭来的飞针。狄公转身时,只见三个戴斗笠的身影正消失在火雾中,其中一人腰间垂着的银链晃出微光——链尾刻着“中闸”二字,与死者纳苏的龙首渠银链形制相同,却多了道明显的划痕。

鬼市的火渐渐被雨水浇灭,满地狼藉中,狄仁杰捡起老妪留下的符纸,发现背面的粟特文下还有行更小的汉字:“替身十八,藏于渠底”。他忽然想起市舶司账册里的十八次香料交易,每次都是九的倍数——原来“九”不是诅咒,而是“替身”的暗码,十八人正是两九之数。

更深露重,狄公站在鬼市出口,望着东市坊墙上新画的涂鸦:一只狮鹫正啄食莲花,下方用炭笔写着“八月十五,渠水倒流”。夜风带来远处龙首渠的水声,像头巨兽在暗处磨牙。他知道,老妪临死前说的“闸下藏舟”,藏的不是普通货船,而是载着十八个薛怀义替身的死亡之舟,正等着在中秋夜冲破闸口,让整个长安陷入万劫不复的洪流。

而那枚刻着“闸”字的莲花玉佩,此刻正躺在他掌心,边缘的划痕组成了个“武”字——与武则天腕间金镯内侧的刻痕,分毫不差。

第六章:渠底沉箱

秋分前夜,龙首渠水面漂着零星的浮萍,月光被薄云剪碎,洒在芦苇丛中像落了满地碎银。狄仁杰身着浸过桐油的密绢水衣,腰间悬着防水皮囊,里面装着圣火坊胡商留下的半片“闸”字玉佩。他向身后二十名鬼面卫比了个手势,众人便如黑鱼般滑入水中,脚蹼拍起的细浪很快被渠水吞没。

水下三丈处,狄公摸到了横在渠底的粗粝木梁——是废弃的漕运支架。顺着木梁往前,指尖突然触到凹凸的雕花,借着腰侧火折的微光,他看清了箱盖上的纹饰:双狮护着火盆,正是波斯流亡商团的徽记。铁钩勾住箱沿的瞬间,淤泥翻涌,遮住了火折的光,狄公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直到曾泰的火折重新亮起。

木箱被撬开的刹那,腐臭味像把钝刀剜进鼻腔。狄公借着火光望去,十二具尸体蜷缩在箱内,皮肤呈青紫色,心口处嵌着半片莲花纹青铜镜,镜面朝外,能照见人扭曲的倒影。曾泰突然指着其中一具尸体:“大人,这脸……”

那具尸体面容与薛怀义分毫不差,却在喉间有道三寸长的刀疤,皮肉外翻,显然是生前受的伤。而真薛怀义颈间光滑,狄公曾在白马寺见过他沐浴,清楚那道疤痕并不存在。“替身。”狄公摸向尸体手腕,果然戴着与纳苏同款的龙首渠银链,链扣内侧刻着极小的“壹”字——是编号。

其他尸体手腕上的银链分别刻着“贰”到“拾贰”,唯独没有“拾叁”往后的编号。狄公数完尸体突然皱眉:市舶司账册里的香料交易记录是十八次,为何只有十二具尸体?曾泰翻开防水皮囊里的通关文牒,借着火光念道:“波斯商团护送贡品十八人,持天后亲批通关符——”话到此处突然顿住,因为文牒上的第十八人姓名,赫然写着“薛怀义”。

“还有六个替身。”狄公指尖划过尸体心口的青铜镜,镜面冰凉刺骨,边缘刻着粟特文咒言。他忽然想起波斯典籍《阿维斯塔》里的记载:“以血祭镜,可造孪生之身。”这些青铜镜怕是用活人血祭制成,镜面映出的不仅是容貌,更是被囚禁的生魂。

更惊人的发现来自尸体衣摆:每人内侧都绣着极小的坊市名,“兴庆坊”“永昌坊”“平康坊”……正是水系图上被红笔圈住的九坊周边。狄公捏紧文牒,突然听见水面传来重物拖拽声——是第二艘沉箱被鬼面卫发现了。

第二只木箱里的六具尸体同样戴着银链,编号“拾叁”到“拾捌”,其中一人左颊有刀疤,与鬼市遇刺的假老妪如出一辙。狄公掀开其中一具尸体的衣襟,心口青铜镜下纹着刺青:三只蓝羽狮鹫环绕着“八月十五”的粟特文日期,与圣火坊胡商的刺青完全一致。

“他们是死士替身,每个对应不同的刺杀目标。”曾泰声音发颤,“而薛怀义的替身有十二个,难道……”狄公点头,目光落在渠底的淤沙上,那里散落着破碎的琉璃瓶,瓶中残留的液体在火折下泛着幽蓝——正是波斯禁药“血誓之泪”,能让人服后听从操控。

当鬼面卫准备打捞木箱时,远处突然传来机括轻响。狄公心头警铃大作,正要喝止,却见水下亮起数点幽蓝火光——是波斯刺客的水下信号弹。“快撤!”他拽着曾泰往水面游,身后传来箭矢破水的锐响,一支弩箭擦过他的肩胛,在水衣上划出大口子。

浮出水面时,芦苇丛中已燃起篝火,三个戴斗笠的身影立在岸边,手中弩弓正对准他们。狄公认出其中一人袖口的金色丝线——与波斯邸门帘相同。千钧一发之际,鬼面卫的箭矢从对岸射来,刺客们不得不退入阴影。

狄公躺在岸边喘息,望着渠水倒映的残月。十二加六,正好是十八个替身,对应通关文牒上的十八人。而每个替身心口的青铜镜,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十八只永不闭合的眼睛,盯着长安的方向。他忽然想起王玄策临死前的话,木箱里装的不是香料,而是能操控人心的禁药与替身,一旦八月十五闸口开启,这些死士便会混进九坊,趁乱制造杀戮。

更让他不安的是,薛怀义的替身为何有十二具?难道真正的薛怀义,早已躲进了某具替身的皮囊里,等着在闸开之时,借水势完成最后的复仇?渠水在脚下流淌,带着沉箱的腐臭与禁药的幽蓝,像条随时会暴起的毒蛇,吐着信子,等着咬向长安的咽喉。

第七章:替身迷局

大理寺验尸房的铜铃在晨风中摇晃,惊飞梁上栖息的蝙蝠。狄仁杰掀开青布帘,腐药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仵作陈九皋正用银针挑开“薛怀义替身”的胸腔,腐肉翻卷间露出浸着药汁的羊皮纸。“大人,在心脏位置发现的。”陈九皋递过沾着紫黑淤血的纸卷,粟特文在晨光下洇成暗红的河。

狄公展开羊皮纸,“八月十五,闸开渠断,火焚九坊”十二个字像刻在骨头上。他的指尖划过“火焚”二字,忽然想起鬼市涂鸦上的狮鹫啄莲图——所谓“圣火”,竟是要用龙首渠的水冲垮闸门,再借洪水引发的混乱纵火。更触目惊心的是,每字边缘都画着极小的骷髅头,与鬼市灯笼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这些替身的死因...”狄公盯着尸体心口的青铜镜残片,镜缘刻着的波斯咒言正在剥落,“不是溺水,是心口被镜钉刺穿后活祭的。”陈九皋点头,用镊子夹起镜下皮肤:“您看这层薄膜,像是用镜粉混着人血敷上去的,能让面容暂时与真人一致。”狄公忽然想起波斯典籍《酉阳杂俎》里的记载:“取生人血祭青铜镜,可造三日替身。”而眼前的替身皮肤下,分明藏着层极薄的镜膜,在光线下泛着虹彩——这是波斯秘术中的“镜中灵”,能将活人的面容短暂复制到死士身上。

“去查长安所有铸镜坊,尤其是能制粟特纹青铜镜的。”狄公将羊皮纸拍在验尸台上,转身时撞翻了陈九皋的药罐,朱砂与雄黄混在一起,在地面勾出类似莲花纹的图案。曾泰匆匆赶来,袖中揣着从波斯邸带回的账册:“大人,纳苏的床榻暗格找到了这个——”

暗格里的账册边角浸着水渍,显然在渠底泡过。狄公翻开泛黄的纸页,瞳孔骤缩:第三页夹着张三年前的通关文牒,申请人赫然写着“薛怀义”,同行者列着十八个波斯名字,籍贯全标着“波斯萨珊王朝遗民”。“十八人,正好对应沉箱的十八具尸体。”曾泰指着文牒上的朱砂批注,“但这里的纳苏,原名应该是‘巴赫拉姆’,是波斯王室暗卫的头领。”

狄公的手指划过“巴赫拉姆”的名字,想起纳苏尸体上被染过的头发和伪造的朱砂痣——原来从三年前商团进京开始,波斯人就用替身混入长安,而真正的译官纳苏,恐怕早就在龙首渠底成了枯骨。账册末页贴着张残图,用炭笔勾勒着龙首渠中闸的结构,闸门内侧标着“九月初九子时启”,旁边画着九座坊市的轮廓,正是水系图上被红笔圈住的“九坊”。

“曾泰,你带十名暗桩去铸镜坊,重点查三个月内购入大量水银和粟特铜料的作坊。”狄公将文牒收入袖中,忽然注意到陈九皋正在擦拭的青铜镜残片,镜背刻着半只狮鹫,爪子抓着的不是火盆,而是颗戴凤冠的头颅——分明是以武则天为原型的图腾。

验尸房的天窗漏下一缕阳光,照在狄公腰间的金鱼袋上。他忽然想起大明宫的青铜鹤香薰,鹤喙里的莲花玉佩碎成两半时,露出的“闸启火至”四字,与羊皮纸上的密语互为表里。波斯人要的不仅是水淹九坊,更是借洪水引发的混乱刺杀武则天,再推傀儡政权上位。

午后,狄公独自重返波斯邸。纳苏的寝室里,波斯菊开得正盛,花瓣落在未收拾的毡毯上,像凝固的血迹。他踢开雕花木箱,暗格的机关声惊动了梁上灰雀——里面除了账册,还有半瓶没药粉,瓶底刻着极小的“薛”字。当指尖触到毡毯下的地砖时,他发现第三块砖面的磨损程度异于其他,用力一按,砖缝里滑出片染着靛青的碎布,正是鬼市老妪死前穿的茧绸布料。

暮色漫进窗棂时,曾泰的急报传来:“大人,西市‘琉璃阁’铸镜坊昨夜突发大火,工坊主被发现吊死在梁上,颈间缠着的,正是薛怀义替身手腕上的银链!”狄公捏碎手中的没药瓶,药粉落在地砖上,竟自动聚成了龙首渠的走向。他忽然明白,那些青铜镜不仅是替身的载体,更是波斯人安在长安的眼睛,每一面镜子,都在照着他们的弑君计划。

而此刻躺在验尸房里的十八具替身,心口的青铜镜虽然破碎,却像十八颗未爆的雷,埋在长安的地底。狄公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远处龙首渠的方向传来闷雷般的响声——不是秋雨,而是闸门调试的机括声。八月十五的月轮,正在云后慢慢磨尖它的刃。

第八章:禁宫惊变

八月十四,申时三刻。大明宫西侧夹道的槐叶在风中翻卷,狄仁杰攥着波斯邸账册的指节泛白,腰间金鱼袋上的牡丹纹蹭过宫墙,留下道浅红印子。他本欲面见武则天禀报龙首渠沉箱之事,却在玄武门遇阻——羽林卫破例封了中门,统领李多祚称“天后偶感风疾,暂停召见外臣”。

“李统领的甲胄,倒是比昨日新了。”狄公盯着对方肩甲上的狮鹫纹鎏金,那是波斯商团敬献的贡品,“昨夜西市琉璃阁走水,烧了半条街,李统领可知?”李多祚的喉结滚动,手按刀柄的指节发白:“狄大人说笑了,末将整夜都在宫中当值——”话未说完,拐角处传来木轮碾地的吱呀声,八名宫女装束的女子推着辆 covered 乌木车,车帷缝隙里漏出幽蓝荧光。

狄公瞳孔骤缩。那荧光与龙首渠沉箱里的禁药“血誓之泪”如出一辙。他假意踉跄,撞向木车,车帷应声而落,十七只琉璃瓶在铅盒里轻晃,液体映着秋日斜照,竟在地面投出狮鹫啄莲的光影。为首女官惊呼着拾车帷,狄公瞥见她腕间银镯——内刻“中闸”二字,与替身银链形制相同。

“大胆!”李多祚抽出横刀,刀刃却在触及狄公前寸止。狄公已捏住琉璃瓶,拔塞的瞬间,紫烟腾起,在砖面腐蚀出焦黑纹路——正是渠底尸体心口的中毒痕迹。女官突然跪地,鬓间金步摇跌落:“大人饶命!这些是天后命人从波斯商团收押的……”

“收押?”狄公打断她,发现瓶塞火漆印上刻着极小的“薛”字,“薛怀义的贡品,为何要藏在铅盒里?”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薛怀义“病逝”时,棺木轻得反常,此刻看着瓶中幽蓝液体,恍然大悟——所谓急症暴毙,不过是服了“血誓之泪”假死,待毒效过了便可复活,而真正的薛怀义,早就借着波斯商团的掩护,在龙首渠下筹备阴谋。

女官突然抽搐,七窍渗出黑血——她舌下藏着毒针。狄公扯下她的衣襟,发现肩头刺着褪色的双狮护火纹,正是波斯流亡商团的标记。更惊人的是,她贴身穿的肚兜上,用金线绣着龙首渠中闸的剖面图,闸口处标着“八月十五子时”,旁边画着个戴凤冠的小人,心口插着匕首。

“狄大人!”曾泰匆匆赶来,袖中藏着片烧焦的帛片,“琉璃阁火场发现这个——”残片上用粟特文写着:“镜中灵需血誓引,十八替身护渠魂”。狄公望着逐渐合上的宫门,忽然注意到门钉上的狮鹫纹与女官刺青一致,而李多祚的甲胄内侧,竟绣着相同的图案。

他转身欲追,却见太极殿方向腾起浓烟,有人高呼“走水”。李多祚趁机挥手:“狄大人还是先顾着查案吧,天后的安全自有羽林卫——”话未说完,狄公已甩袖奔向偏殿。转过九曲回廊,他看见武则天的贴身女官正指挥宦官搬运木箱,箱角露出的琉璃瓶,与方才木车上的一模一样。

“狄卿这是何意?”武则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身着素纱襌衣,未施脂粉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听说你在查波斯禁药?”狄公转身,见她腕间金镯滑至肘弯,内侧的粟特文“莲花落时渠水浊”清晰可见——与波斯邸童谣、圣火坊密语完全吻合。

“天后可知,薛怀义并未死去?”狄公呈上琉璃瓶,火漆印在夕照下泛着血光,“他用‘血誓之泪’假死,借波斯商团身份在龙首渠走私禁药与替身,企图在八月十五炸开闸口,水淹九坊!”武则天的睫毛颤动,指尖抚过瓶身:“狄卿啊,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忽然掀开木箱,里面整齐码着百具青铜镜,每面镜背都刻着狮鹫抓凤冠的图案。狄公猛然想起沉箱替身的青铜镜,镜下皮肤的虹彩薄膜——那是用武则天的血祭炼的!“当年波斯王派来的,不是商团,是刺客。”武则天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薛爱卿替朕喝了毒酒,却用禁药保下性命,只为替朕清除波斯余孽……”

话未说完,殿外传来巨响,羽林卫的呼喝声混着箭矢破空声。狄公冲至檐下,看见三道黑影正从宫墙翻入,腰间悬着的,正是薛怀义替身用的九节鞭。而龙首渠方向,隐约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闸门,正在提前开启。

“他们来了。”武则天望着东南方渐浓的夜色,忽然按住狄公的手,掌心的茧子硌得他发疼,“去龙首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狄公低头,看见她指尖戴着的银戒指,戒面刻着半片莲花纹,与自己袖中“闸”字玉佩严丝合缝。

暮色中,狄公策马驰出大明宫,衣摆掠过宫灯时,灯影在墙上投出个扭曲的狮鹫轮廓。他忽然明白,波斯商团的复仇、薛怀义的假死、武则天的默许,全是盘错在权力棋盘上的棋子。而那瓶“血誓之泪”,不仅能操控替身,更能让真相永远沉在龙首渠底——只要闸口一开,所有秘密都将被洪水吞没。

八月十四的月亮,此刻刚爬上宫墙,却被东南方涌来的乌云遮住了半张脸。狄公握紧缰绳,听见怀里的青铜镜残片与玉佩相碰,发出细碎的响——那是死亡的倒计时,是长安即将被撕裂的前奏。

第九章:闸口火战

八月十五子时,龙首渠中闸在夜色里如头蛰伏的铁兽,闸门上的衔环兽首吞着半轮残月。狄仁杰的青骢马踏碎岸边芦苇,鬼面卫的皮划艇已在芦苇丛中列成雁阵,船头火把映得渠水泛红,像流动的血。

“大人,闸门机括在右岸!”曾泰的声音混着夜风传来。狄公却在此时看见三道黑帆从上游漂来,船身吃水极浅,分明载着轻而易燃之物。他抽出判官笔,笔尖在火把上一蘸,火星溅在水面——船身突然裂开,内层青铜甲胄反光,箱中“香料”竟是裹着桐油的火油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火船!”狄公低喝。为首的黑帆船上,立着个身着月白僧袍的身影,腰间九节鞭缀着的银铃与记忆中分毫不差,正是薛怀义的装扮。但那人抬手时,狄公看见其手腕内侧的刺青——三只蓝羽狮鹫环绕着刀疤,正是三年前金铺劫案凶手的标记。

“狄阁老,别来无恙?”假薛怀义的声音带着波斯口音,甩动长鞭,银铃震落芦苇上的露水,“武瞾窃取波斯贡品,该让她的子民尝尝火与水的滋味!”话音未落,火油弹已被抛向闸门机括,狄公急令鬼面卫射箭阻拦,却见箭矢撞上青铜甲胄弹落,火星反而引燃了船舷的桐油。

“曾泰!带五人去毁闸!”狄公甩袖甩出三枚透骨钉,直取假薛怀义面门。对方却不闪不避,九节鞭如灵蛇般缠住钉头,借力腾空跃起,鞭梢银铃在耳畔炸响时,狄公才惊觉这招式竟是波斯禁术“蛇噬九响”,每一声铃响对应一处死穴。

渠水突然剧烈震荡——闸门正在开启!狄公眼角余光看见曾泰在右岸与三名死士缠斗,手中横刀已砍断两根闸绳,只剩最后一根拇指粗的生铁链。假薛怀义趁机甩鞭缠住狄公脚踝,将他拖向燃烧的火船,船上火油弹的引信已冒出青烟。

“你以为扮成薛怀义,就能骗过本官?”狄公在坠落瞬间踢向对方手腕,判官笔划破其袖口,露出三道刀疤——正是三年前在金铺劫案现场留下的伤。假薛怀义面具脱落,左颊刀疤在火光中狰狞如鬼:“汉人官吏果然难缠,不过今晚之后,长安将再无狄仁杰!”

火船轰然爆炸,热浪将狄公掀入水中。他在刺骨渠水里睁开眼,看见沉箱里的青铜镜残片在水下闪烁,映出假薛怀义指挥死士搬运火油弹的倒影。忽然,左岸传来机括断裂的脆响——曾泰砍断了最后一根闸绳!

“关闸!”狄公破水而出,甩袖甩出信号火箭。鬼面卫的弩箭同时射向闸门齿轮,木屑飞溅中,即将完全开启的闸门重重砸下,激起丈高水花。假薛怀义见阴谋败露,疯狂甩动长鞭砸向狄公面门,却在收势时听见身后传来锁链崩断声——是鬼面卫用铁钩勾住了他的九节鞭。

“狮鹫的翅膀,终究飞不过大唐的江河。”狄公踩水逼近,看见对方颈间银链刻着“波斯王庭死士首领”的粟特文,“三年前金铺劫案、圣火坊刺杀、市舶司灭口,都是你借薛怀义的皮在行事!”

假薛怀义突然露出诡异笑容,从怀中掏出琉璃瓶砸向水面:“就算闸关了,你以为能阻止血誓之泪?”幽蓝液体在渠水扩散,附近的鬼面卫突然眼神呆滞,刀枪转向自己人——正是禁药的操控效果。狄公心中大骇,挥笔斩断染毒的水线,趁乱抓住对方手腕,却发现其掌心纹着完整的莲花图,花心正是武则天的乳名“媚娘”。

更危急的是,剩余两艘火船突然下沉,船底伸出青铜撞角,直抵闸门缝隙。狄公惊觉这是波斯“沉舟式”爆破,立刻冲向岸边点燃备用火油罐,借爆炸气浪震偏撞角。火光中,他看见假薛怀义被卷入漩涡,临终前比出“九”的手势——是在暗示还有九处未爆的火点。

闸门终于闭合,渠水在闸前形成巨大漩涡,吞噬了燃烧的黑帆船。狄公瘫坐在岸边,望着水面漂起的莲花灯,每盏灯上都刻着波斯文“复仇终章”,却在靠近岸边时自动熄灭,像被某种力量掐断了呼吸。

曾泰浑身是血地踉跄过来,手中攥着从假薛怀义身上搜出的青铜币,币面“龙首渠”三字下,清晰刻着“媚娘”二字——与武则天腕间金镯内侧的刻痕分毫不差。狄公望着东南方微明的天际,忽然听见闸门后传来细碎的机括声,像是有人在水下转动另一道暗闸。

八月十五的月亮,此刻正从云隙间露出半张脸,将龙首渠的水面照得雪亮。狄公摸出怀中的莲花玉佩,发现“闸”字边缘的划痕,此刻竟拼成了“武”字的笔画。他忽然明白,波斯人的阴谋从来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要借武则天的手,让长安在水火中重生——或者说,让某些人在混乱中登上权力的巅峰。

渠水拍打着闸门,像在诉说未竟的阴谋。狄公站起身,望着远处大明宫的灯火,忽然想起武则天在偏殿说的那句话:“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而此刻攥在掌心的青铜币,刻着的不仅是天后的乳名,更是盘桓在权力巅峰的阴影,正借着波斯的风浪,继续在长安的暗流里翻涌。

第十章:黎明惊变

八月十六,卯初刻。大理寺公堂的铜钟响过九声,狄仁杰望着案头堆成小山的结案卷宗,朱砂笔悬在“薛怀义逆党伏诛”的奏报上,迟迟落不下笔。窗外飘着细如牛毛的秋雨,将廊下悬挂的十八盏莲花灯打得东倒西歪——那是百姓为感谢他阻止水患送来的,灯面上却用炭笔偷偷画着狮鹫啄莲的图案。

“大人,朱雀门出事了!”曾泰撞开门,靴底沾着的朱砂在青砖上踩出血脚印,“七具波斯商团的尸体,被钉在城门箭楼,喉间插着雕花银匕,和纳苏的死状一模一样!”狄仁杰手中的笔应声而落,墨渍在奏报上晕开,恰好遮住“天后圣明”四字。

朱雀门下聚集的百姓发出低低的惊呼。狄公拨开人群,看见七具尸体呈北斗状钉在朱漆门扇上,每具尸体右手都攥着半片莲花纹锦帕,边缘的粟特文连起来正是:“狮鹫未折翼,圣火待重燃”。他的指尖划过其中一具尸体的耳后,假朱砂痣下露出真纳苏的连珠痣——这些竟是真正的波斯商团成员,之前的替身案不过是凶手抛的饵。

“大人,尸体脚边发现这个。”仵作递上半枚青铜币,币面“龙首渠”三字下,“媚娘”二字在晨露中泛着冷光。狄公想起假薛怀义掌心的刺青,正是这两个字的粟特文变形。更令他心惊的是,七具尸体的银链扣环内,都刻着极小的“武”字,与武则天腕间金镯的刻痕分毫不差。

“曾泰,去查天后近半年的密旨。”狄公忽然注意到尸体衣摆的暗纹,是用波斯秘药绘的星图,主星位正是大明宫——这是刺杀前的定位标记。曾泰欲言又止,目光落在狄公袖中露出的半片玉佩上,那是从武则天处得来的“闸”字佩,此刻与尸体锦帕的莲花纹重叠,竟组成了波斯王庭的双狮纹章。

午后,狄公独自踏入大明宫。太极殿的金丝帷幔无风自动,武则天坐在龙椅上,面前搁着昨夜收到的波斯文书,封蜡上印着完整的狮鹫纹章。“狄卿是来问那七具尸体的?”她指尖划过文书,“波斯王说,这是给朕的‘中秋贺礼’。”

狄公盯着她腕间金镯,内侧的“莲花落时渠水浊”已被新刻的“狮鹫折翼日”覆盖。“陛下早知波斯商团的阴谋,为何任由他们造出十八个替身?”他忽然想起沉箱里的青铜镜,镜背的狮鹫抓凤冠图案,分明是以武则天为靶心的诅咒。

武则天轻笑,抬手示意狄公看案头的琉璃瓶,里面装着从渠底捞出的“血誓之泪”:“狄卿可知,三年前波斯王派来的‘贡品’,其实是要取朕的性命?薛爱卿替朕饮下毒酒,却借禁药假死,在龙首渠设下这盘棋——”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可惜波斯人算错了,朕的棋子,从来不止薛怀义一个。”

狄公猛然想起市舶司账册里的“九的倍数”,那不是死亡代码,而是武则天的暗桩编号。每个替身银链上的“壹”到“拾捌”,对应的正是十八名潜入波斯商团的金吾卫。“所以纳苏的死、圣火坊的刺杀、市舶司的灭口,都是陛下借波斯人的手,清剿余党?”他的后背沁出冷汗,终于明白为何每次险象环生,总有人及时送来线索。

“狄卿果然聪明。”武则天将文书推给他,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密旨,正是三年前她亲批薛怀义潜入波斯商团的手谕,“但波斯王庭还剩最后一张牌——”她指向窗外,朱雀门方向腾起浓烟,新的童谣声混着哭声传来:“莲花七瓣落,渠水七分浊,狄公断案难断主,狮鹫藏在金銮窝……”

狄公低头,发现文书末页盖着双重印玺,除了天后凤印,还有半枚模糊的狮鹫纹——这是波斯王庭与武则天达成的某种交易。他忽然想起假薛怀义临死前比出的“九”的手势,不是暗示火点,而是“九宫格”的方位图,对应着大明宫九处藏药点。

暮色漫进殿中时,狄公告辞离去。经过玄武门,他摸出那枚刻着“媚娘”的青铜币,突然听见墙角有人低语:“大人,波斯王庭的船队已到登州港,随船运来的,还有……”话未说完便被夜风吹散,只留下片沾着海水的莲花瓣,躺在他脚边。

八月十六的月亮,此刻被乌云遮去大半,像极了波斯邸门楣上那只缺爪的狮鹫。狄仁杰站在朱雀门前,望着七盏将熄的莲花灯,灯面上的炭画在雨中渐渐模糊,却显露出新的图案:一只狮鹫正啄食龙首,下方用极小的字写着“八月廿三,漕渠复闸”。

他忽然明白,波斯人的复仇从不是单点刺杀,而是如渠水般绵绵不绝。七具尸体、十八个替身、九月初九的密语,全是更大阴谋的前奏。而那枚刻着武则天乳名的青铜币,终究是没敢写入结案奏报——有些真相,比洪水更可怕,比火油更灼人,只能永远沉在龙首渠底,随着闸口的启闭,在历史的暗流里,等待下一个被掀起的时刻。

晨钟响起时,狄公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忽然看见一只信鸽掠过朱雀门,脚环上系着半片莲花纹锦帕,边缘的粟特文在晨光中格外刺眼:“狄阁老,下一局,我们在波斯见”。他攥紧掌心的青铜币,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宫门开启的吱呀声,武则天的仪仗正往太极殿而来,车辇上的凤冠明珠,在雾中闪着冷冽的光,像极了波斯王庭那只永不闭合的狮鹫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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