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抢救室的红灯依旧刺眼，但门外的喧嚣与紧张已随着顾魏转入ccU而暂时平息。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残留的焦虑，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寂静。
陈一萌依旧靠在那面冰冷的墙壁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院长已经离开去处理后续事宜，空荡的等候区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望着顾魏被推走的方向，目光有些失焦，脑海里全是刚才他躺在平车上、毫无生气的苍白面容，以及顾长河和苏韵那复杂难辨、饱含审视的目光。那声沉甸甸的“谢谢”，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疲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明走了过来。他已经脱掉了手术帽，头发有些凌乱，额头上还残留着汗渍，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明显的倦意，但精神还算平稳。他手里拿着两杯还冒着热气的纸杯咖啡，走到陈一萌面前，递了一杯给她。
“喝点热的吧，提提神。” 陈明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语气却很温和，带着一种兄弟般的关切，“纯黑，没加糖，我记得你口味。”
陈一萌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接过那杯温热的咖啡。浓郁的、带着焦苦香气的热流透过纸杯传递到冰凉的手指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低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没有喝。
陈明自己灌了一大口滚烫的咖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紧张和疲惫都呼出去。他靠在陈一萌旁边的墙上，目光也投向空荡的走廊尽头，那里通向ccU。
“放心吧，”他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人暂时稳住了。刚转入ccU，各项指标都在严密监控下，虽然还在危险期，但心内主任亲自坐镇，还有他老爹顾院长在，阎王爷想收人也没那么容易。” 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语气，但眼底的凝重依旧挥之不去。
听到“暂时稳住”、“严密监控”这些词，陈一萌紧绷的心弦才真正松了一丝。她握着温热的咖啡杯，指尖的冰凉似乎被驱散了一点。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没有离开那杯咖啡上升腾的氤氲热气，终于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困惑：“陈明，”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刚才……为什么要告诉你顾院长和苏主任，是我通知你的？” 她抬起头，看向陈明，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被推至台前的不适，“你完全可以不提我。”
陈明侧过头，镜片后的眼睛看向陈一萌。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红血丝，看到了她强装的镇定下那份深切的疲惫和茫然，也看到了那份被戳破心事般的无措。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点无奈和了然的笑。
“呵，”他晃了晃手中的咖啡杯，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语气变得低沉而直接，带着一种兄弟间才有的坦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还能为什么？为了我兄弟呗。”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直视着陈一萌，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和犹豫：“陈一萌，我不瞎，也不傻。”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手术刀般精准，“顾魏那小子，心里压根就没放下过你。梁老师的事，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根源呢？根子还在你这儿！他为什么把自己往死里逼？为什么心脏出问题？真以为是手术累的？屁！是心里那口憋了七年的气，那点没处安放的念想，还有那份觉得自己辜负了所有人的傻逼自责，把他自己活活熬干了！”
陈一萌被他如此直白、甚至带着点粗鲁的话震得浑身一僵，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液体几乎要溅出来。她下意识地想反驳，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顾魏那双在食堂里猝然相遇时翻涌着惊涛骇浪、又在手术成功后透出一丝微光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陈明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目光更加灼灼逼人：“你呢？陈一萌，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放下他了吗？你放下过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犀利，“你放弃梅奥那么好的前途，突然跑回华清来，真的只是因为梁老师的一封邮件？邮件只是给了你一个回来的理由，一个台阶！真正让你踏上回程飞机的，是你自己心里那份从来没熄灭的火！”
他往前逼近一步，距离很近，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重的力量：“别否认！今天在手术台上，你看他的眼神，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不是什么狗屁同学情谊，更不是单纯的同事欣赏！那是……是‘我的男人真他妈帅’的眼神！跟当年在宾大实验室里你看他解出难题时一模一样！”
“陈明！”陈一萌猛地低喝出声，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羞恼，一半是被彻底戳穿心事后的狼狈。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眼神慌乱地避开陈明那过于锐利的注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怎么能……怎么能说得这么直白！这么……粗鲁！
陈明看着她这副样子，反而收起了那点咄咄逼人，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奈和作为兄弟的恳切：“一萌，我不是在逼你。我只是……不想再看顾魏那傻小子继续这么作践自己了。梁老师走了，他把自己也快折腾没了。他需要走出来，需要有人拉他一把。而这个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叹了口气，眼神真诚，“我告诉他爸妈是你发现并通知我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他们知道，在他们儿子最要命的时候，是你在他身边。让他们……重新认识一下你。也给顾魏那混小子提个醒，别他妈再当缩头乌龟了！”
他最后这句话，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陈一萌彻底沉默了。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羞恼、慌乱、被看穿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陈明这番近乎剖心的话语狠狠击中的震动。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坎上。
顾魏心里没放下她？
她自己心里那团火从未熄灭？
梁老师的邮件只是借口？
她回来，最深处的原因，还是因为他？
这些被理智强行压制、被七年时光刻意尘封的念头，此刻被陈明如此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揭开，让她无所遁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迟来的、被点破真相的惊悸和茫然。
咖啡杯在手中变得异常滚烫。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杯身，指尖触碰到杯壁上凸起的纹路。那枚戴在小指上的银戒，在昏暗的灯光下，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
陈明看着她沉默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达到了效果。他没有再逼问，只是默默地又喝了一口咖啡，将空间留给她自己消化。
急诊室外的空气依旧冰冷，咖啡的香气在两人之间静静萦绕。沉默，不再仅仅是尴尬和沉重，更添了一种被撕开伪装后、直面内心的剧烈动荡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疼痛感的可能。
陈一萌知道，陈明这一杯咖啡，几句话，已经把她和顾魏之间那层薄得可怜的窗户纸，彻底捅破了。接下来，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必须面对那扇被撬开缝隙、又被生死考验猛烈撞击过的心门。
陈明的话，如同淬了冰的利剑，精准地刺穿了陈一萌多年来用理智和距离筑起的层层伪装。那些被刻意压抑、被岁月尘封的情感，那些在手术台上无声默契中悄然复燃的火星，那些因他濒死而爆发的巨大恐惧……此刻都因陈明赤裸裸的点破而汹涌奔腾，再也无法抑制。
“他需要走出来，需要有人拉他一把。而这个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你放弃梅奥跑回华清来，真的只是因为梁老师的一封邮件？”
“顾魏那小子，心里压根就没放下过你！”
每一句话都在耳边轰鸣，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咖啡早已凉透，却浑然不觉。目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向外面深沉的天际。夜色正在一点点褪去，东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
新的一天。
可对于抢救室里那个刚刚脱离险境的男人来说，新的一天意味着什么？是继续在自责和孤独的深渊中沉沦，还是……终于迎来一丝破晓的微光？
陈一萌的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那是对顾魏深深的、无法言喻的惦记。这惦记超越了陈明点破的旧情，超越了梁老师的遗愿，甚至超越了她自己的理智和所谓的“合适”与否。
那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因目睹他生死一线而彻底爆发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情感——她不能失去他。她必须亲眼确认他安好。
去看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犹豫、顾虑和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什么身份？什么立场？什么合不合适？在生命面前，在刚刚经历过的生死时速面前，这些都变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是他七年前的恋人，是他大学时代最亲密的伙伴，是今天手术台上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更是……那个在他最脆弱时刻发现并为他呼救的人！
够了！这些理由，足够了！
陈一萌猛地站直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她将手中那杯早已冰凉的咖啡，毫不犹豫地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咚”的一声闷响，如同她此刻决绝的心跳。
没有再看陈明一眼，也没有丝毫犹豫，她转身，步伐坚定而急促，朝着心脏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走去。高跟鞋踩在寂静的走廊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孤勇的回响，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执拗。
ccU厚重的自动门隔绝了外界。门口的长椅上，顾长河和苏韵依偎着坐着，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虑。
顾长河闭着眼，眉头紧锁，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在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苏韵则靠在丈夫肩头，眼睛红肿，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个保温杯，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抬起头。
当看到去而复返、径直朝ccU门口走来的陈一萌时，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顾长河的眉头蹙得更紧，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苏韵则微微坐直了身体，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担忧，有看到她的意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陈一萌的脚步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顿住。她能感受到那两道目光的重量，带着审视，带着疑问，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们的视线，声音因为紧张和决心而微微发紧，却异常清晰：“顾院长，苏主任。”她微微颔首，目光坦然而坚定地看向那扇紧闭的ccU大门，“我……想进去看看他。只看一眼，确认他情况稳定就走。”
她没有解释更多，也没有寻求他们的同意，只是陈述着自己的决定。这份近乎执拗的坚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顾长河沉默地看着她，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关切和决心，那份超越了普通同事甚至同学界限的深沉情感。
他想起了陈明的话，想起了儿子这些年深埋的痛苦，也想起了梁路那封邮件里语重心长的嘱托……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那是一个默许的姿态。
苏韵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怀里的保温杯抱得更紧了些，目光重新落回地面，算是默认了。
陈一萌的心头一松。她不再迟疑，走到ccU门口，按响了门铃。
很快，门上的小窗打开，露出一张护士警惕而疲惫的脸。
“您好，有什么事？”
“我是神经外科陈一萌医生，”陈一萌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我想探望一下刚转入的顾魏医生。顾院长和苏主任就在外面。”她侧身示意了一下。
护士显然认识顾长河夫妇，也认出了今天参与了那场轰动全院联合手术的陈一萌。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请稍等，我去请示一下值班医生。”
门上的小窗关上了。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陈一萌能感觉到身后顾长河和苏韵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背上，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终于，小窗再次打开。
“陈医生，请进。请穿好隔离衣，戴好口罩帽子，动作轻一点，病人需要绝对安静。”护士的声音压得很低。
“谢谢！”陈一萌立刻道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厚重的自动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一条缝隙。陈一萌迅速穿上门口挂着的蓝色隔离衣，戴上一次性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踏入那道象征着生命禁区的门槛之前，她下意识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门后的景象。
门在身后合拢。
ccU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药物和生命维持设备运转的复杂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光线比外面柔和许多，但依旧明亮，照着一排排被各种仪器环绕的病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沉的、规律的嗡鸣声，那是各种监护仪器运作的背景音。
护士引着她，轻手轻脚地走向最里面靠窗的一张病床。
越是靠近，陈一萌的心跳就越发不受控制地加速。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终于，她的脚步停在了病床前。
目光，终于落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身上。
顾魏。
他静静地躺着，身上覆盖着洁白的薄被。脸上戴着氧气面罩，透明的面罩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缺乏血色，但比起之前在办公室和平车上那种死灰般的绝望，此刻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机。他的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昏睡中，似乎也承受着某种无形的负担。
他的胸前贴着心电监护的电极片，导线连接着旁边那台闪烁着绿色波形的监护仪。屏幕上的数字稳定地跳动着：心率 92，血压 108\/70，血氧 99%。一条静脉通路连接着悬挂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缓慢而稳定地滴入他的血管。床头还放着监测颅内压的设备。
他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脆弱得像个孩子，与几个小时前在手术台上掌控生死、冷静如神只的“顾一刀”判若两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攫住了陈一萌的心脏，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
她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看着他。
看他额前被汗水濡湿后又被护士梳理好的碎发。
看他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加清晰的下颌线条。
看他放在身侧、插着留置针的那只修长却苍白的手。
也看着他平稳起伏的胸膛，和监护仪上那些象征着生命延续的、令人安心的数字。
他还活着。他挺过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强撑的堤坝，让她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
她缓缓地、极其轻缓地靠近床边，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他。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能感受到他平稳却依旧虚弱的呼吸拂过面罩边缘。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氧气面罩边缘，他干燥起皮的嘴唇。
鬼使神差地，她的右手，那只戴着银戒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抬了起来。指尖微微颤抖着，朝着他的脸颊靠近。
她想触碰他。
想感受那真实的温度。
想确认这不是一场噩梦。
指尖在距离他苍白的脸颊还有几厘米的地方，骤然停住。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猛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这里是ccU，想起了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休息，更想起了……他们之间那尚未化解的七年隔阂和刚刚经历的生死考验。
她的手指蜷缩起来，紧紧握成了拳。那枚银戒坚硬的边缘，深深硌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也让她瞬间清醒。
她不能。
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最终只是用那紧握的拳，极其克制地、轻轻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然后，她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了他几秒钟，仿佛要将此刻他安然沉睡的模样，牢牢刻进心底。
够了。确认他安好，就够了。
陈一萌最后看了一眼监护仪上平稳的数字，像是汲取了某种力量。她不再停留，决然地转过身，脚步放得更轻，一步一步，退出了这片被仪器和生命气息笼罩的空间。
当她重新穿过那扇厚重的自动门，重新站在走廊里，重新面对顾长河和苏韵复杂而探究的目光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有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眶，泄露了方才内心的波澜。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顾长河和苏韵，极其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不再看他们，挺直背脊，转身，朝着走廊尽头的晨光熹微走去。高跟鞋的声音依旧清脆，却比来时多了一份沉重，也多了一份……尘埃落定后的、带着疼痛感的坚定。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