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火之心】的深处,死寂取代了喧嚣。
那足以格式化一切的纯白之光已经散尽,狂暴的蒸汽怨灵也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色光点,最终归于虚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是钢铁被熔化后的焦糊、臭氧的刺鼻,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和雨后青草般的温润气息。
胜利了。
但没有人欢呼。
幸存者们互相搀扶着,从各自躲藏的角落里走出,一瘸一拐地聚集在【镇邪封印】节点周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受了重伤,身体被高压电流灼烧得不成样子,每走一步都牵动着剧烈的痛苦。
他们沉默地看着战场中央,看着那些没能撑到最后、身体已经冰冷的同伴。
没有盛大的仪式,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墓碑。老方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胳膊,默默地将遇难者们留在地上的工具——一把沾着油污的扳手、一副磨破了皮的手套、一个摔扁了的水壶——一件件捡起来,堆放在节点旁的一块空地上。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遗物。
幸存者们自发地围了过来,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堆小小的、属于凡人的遗物。有人在无声地流泪,有人则麻木地望着穹顶,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
他们用自己的命,换来了这场胜利。代价过于沉重,以至于喜悦根本无从谈起。
在人群的守护下,陆尘盘膝而坐,双目紧闭。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也有些紊乱,但比起刚刚昏迷时,已经平稳了许多。【镇邪封印】节点被激活后,逸散出的纯净能量正缓缓地滋养着他几近干涸的经脉。
他没有完全沉浸在疗伤中,一部分心神,正反复回味着不久前那震撼心灵的一幕。
那些凡人,那些甚至不知道“灵力”为何物的普通人,用血肉之躯筑成长链,迸发出的那股名为“众生愿力”的力量。
那股力量,温和、磅礴,却又坚不可摧。它不属于通天箓记载的任何一种符箓体系,却又与通天箓的核心理念——“以德行为基”,有着最深刻的共鸣。
陆尘一直以为,他的“道”,是重修上古道统,是以一己之力,用失落的智慧去修正这个扭曲的世界。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他的道,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道。
通天箓的“兼容”,不仅仅是兼容天地间的灵气与法则,更是要兼容这世间的人心。守护,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要真正地去守护凡人心中那份最朴素的、对“生”的渴望,对“希望”的执着。
当这份渴望与执着凝聚在一起时,凡人之心,亦可撼动天律。
守护凡人之心,即是巩固自身道基。
这才是薪火之愿的真正含义。薪火相传,传的从来都不是某个人的力量,而是这份根植于众生之中的不屈意志。
想通了这一点,陆尘原本因为过度消耗而有些动摇的道心,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固与澄澈。他体内的灵力运转,也随之变得圆融通畅起来。
不远处,萧月依旧静静地躺在一块相对干净的钢板上,一个幸存者中的女性正在用湿布小心地擦拭着她脸上的灰尘。她的呼吸依旧微弱,成为【痛苦道标】的反噬,几乎将她的灵魂都碾碎了,若非最后封印节点的净化之力护住了她的心脉,她早已香消玉殒。
老方叹了口气,走到陆尘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陆先生,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茫然。他们赢了,却也像是什么都没剩下。家园是废墟,同伴已逝去,未来依旧是一片黑暗。
陆尘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与坚定。
他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的幸存者,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萧月,轻声说道:“先休息。然后,我们要把这座城市,拿回来。”
……
与此同时,【黑岩巨城】审判庭总部的最深处。
这里是整座城市防御最森严、逻辑最纯粹的地方。厚达十米的符文合金墙壁隔绝了一切物理和能量层面的渗透,空气中弥漫着绝对零度的低温,一个巨大的、由上古符文构成的力场,将这里变成了一片“逻辑真空”。
任何未经授权的逻辑体,无论是诡异还是生命,一旦进入这片区域,其存在的概念都会在瞬间被抹除。
审判官【铁律】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这片真空区域的中央。
在他面前,是一座巨大的、如同黑色金属棺椁般的装置,表面铭刻着复杂而古老的禁制符文,闪烁着冰蓝色的幽光。装置的铭牌上,只有一行冰冷的编号:
【休眠仓-003】
这里,是审判庭用来封存最危险“资产”的禁地。被封存在这里的,不是因为它们不够强大,恰恰相反,是因为它们的能力过于诡异,其存在本身,就对【九城盟约】所奉行的“绝对秩序”,构成了一种潜在的、无法被量化的威胁。
【铁律】抬起手,按在了休-眠仓前方的控制台上。他的手指冰冷得像金属,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授权码:铁律-Ω-01。”
他的声音在绝对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不带任何情绪。
“解封程序启动。”
随着指令的确认,休眠仓表面的禁制符文,一个接一个地黯淡下去。一道道沉重的逻辑锁被解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嗤——
浓郁的白色冷雾,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休眠仓的缝隙中狂涌而出,瞬间将整个房间淹没。那不是普通的水汽,而是用于冻结一切逻辑活动的惰性气体。
在一片朦胧的白雾中,休眠仓的舱门,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嗡鸣,无声无息地向上滑开。
一个男人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岁,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俊美。他身穿一身纯白色的拘束服,双手被符文镣铐固定在身体两侧。即使是在沉睡中,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的笑意。
这丝笑意,与此地森然冰冷的气氛,形成了极端的反差,让人看上一眼,便会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男人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浅,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灰色玻璃。但在那瞳孔的深处,却仿佛有无数个破碎的情感漩涡在缓缓转动——喜悦、悲伤、愤怒、贪婪、嫉妒、爱恋……无数种矛盾的情绪碎片,交织成一个混乱而又迷人的深渊。
仅仅是与之对视,就足以让一个心志坚定的审判官,产生逻辑错乱的眩晕感。
“啊……真是,好长的一觉。”
男人坐起身,毫不在意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一阵清脆的骨骼爆鸣声。他手腕上的符文镣铐,在他起身的瞬间,便如同脆弱的玻璃般,无声地碎裂,化作点点光屑消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陶醉至极的表情,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
“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味道’。”他轻声呢喃,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有恐惧、有绝望……哦,还有一丝……很特别的、像是希望和牺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真是……让人胃口大开。”
休眠仓旁的通讯器亮起,传出【铁律】那毫无波动的声音。
“魏长卿。”
“晚上好,铁律大人。”被称为魏长卿的男人微笑着回应,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和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打招呼,“您终于舍得把我这个‘禁忌品’,从这个冰冷的盒子里放出来了?”
“有一个任务。”【铁律】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直接将一份庞大的数据流,投射到魏长卿面前的光幕上。
光幕上,正是【熔火之心】战斗的全部记录。从【序列执行官-07】布下陷阱,到陆尘破局,再到幸存者们用生命铸就屏障,最后【镇邪封印】被激活的全过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逻辑变量,都以数据的形式,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魏长卿饶有兴致地看着,当他看到那些凡人手拉着手,用身体去传导高压电流时,他灰色的瞳孔中,那无数的情感漩涡,转动得更快了。
“众生愿力……”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苍白的嘴唇,脸上那种名为“狂热”的情绪一闪而过,“真是……美妙的词汇。将无数脆弱的念头,凝聚成足以对抗法则的力量……我喜欢这个‘食谱’。”
“我的【序列执行官】,在逻辑层面被他彻底击败。”【铁律】的声音依旧冰冷,“它试图格式化‘非理性’,却被更纯粹的‘非理性’所中和。我的逻辑,存在漏洞。”
“漏洞?”魏长卿轻笑一声,“大人,那不是漏洞,那是‘人性’。一种最混乱、最不可预测,却也最……美味的变量。”
“你的任务,”【铁律】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任务的核心,“不是去摧毁陆尘的肉体,也不是去对抗他的道法。”
“而是去‘解析’他。”
“潜入他身边,理解他力量的根源。找到污染、扭曲、甚至……吞噬那份‘众生愿力’的方法。”
“用你的‘能力’,去猎杀他的‘信念’。”
魏长卿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他身上那件纯白色的拘束服,在无形的力量下寸寸碎裂,化为飞灰。而在飞灰之下,是一身剪裁得体、象征着审判庭高阶身份的黑色制服。
他走到房间的单向观察窗前,看着外面那些正在忙碌的、表情严肃的审判庭人员,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来的忧虑。
在魏长卿的眼中,这些情绪,都化作了一道道散发着不同“味道”的、诱人的光晕。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优雅,却又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残忍。
“遵命,大人。”
“一场针对‘人心’的猎杀……”
“这听起来,可比单纯的格式化,要有艺术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