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令人压抑的深渊裂谷,重返阳光之下,每个人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背负上了另一种更为沉重的东西——真相。
江小鱼并没有立刻带着队伍返回烈阳之扉。在裂谷的出口,那片相对平坦、能够望见远方天际的荒地上,他停了下来。
“老莫,伊恩,搭个简单的祭台。” 他吩咐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众人虽然不解,但还是迅速行动起来,用附近的碎石和木材,垒砌了一个简陋却庄重的圆形石台。
江小鱼从行囊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陶罐。这里面,封存着玛迦残魂在最后消散前,被他用特殊手法收集、凝聚起来的一缕最精纯的、不含怨毒的意识碎片——那是属于“影舌”玛迦,作为一个知晓真相而被牺牲的“人”,最后的存在证明。
他又拿出了一壶品质上乘的【追忆甜酿】作为基酒。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小心翼翼地将陶罐中那缕灰白色的、仿佛随时会散去的意识能量,导入了酒液之中。
没有复杂的仪式,没有炫目的光芒,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酒液在陶碗中微微荡漾,颜色逐渐变得浑浊,呈现出一种灰白相间的、如同蒙尘历史的色泽。
一杯全新的、蕴含着复杂意味的酒,在他手中诞生。他将其命名为——【赎语浊酿】。
江小鱼捧着这杯酒,走到简陋祭台前,将其缓缓倾洒在台前的土地上。清澈的酒液渗入干涸的土壤,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甜香与苦涩的气息。
他看着酒液消失的地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
“很多名字,就这样被刻意地遗忘,或者…被扭曲成他们希望世人记住的样子。”
“但我觉得…有些名字,不该就这么消失。”
“哪怕…在世人的记忆里,他们永远顶着‘恶人’、‘叛徒’的标签…”
“至少…在这里,在这杯酒里,他们曾经作为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应该被记住。”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超越简单善恶的、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就在酒液彻底渗入大地,祭奠完成的刹那——
远方,被暮色渲染的天际线上,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了一片绚烂无比、如同巨大彩色帷幕般的极光!那极光流转、舞动,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古老的、宏大的意志,正在回应着这片土地上,这微不足道却又意义非凡的祭奠。
回到烈阳之扉酒馆的当晚,江小鱼召开了第三次“酒馆议会”。
没有庆功宴,没有欢声笑语。大厅里气氛凝重,所有核心成员,以及一些重要的外围成员和合作者代表,都齐聚于此。
江小鱼将那颗得自心火祭坛的【心火传承】水晶核心,以及拓印下来的祭坛铭文和青铜酒壶上的字迹,公开展示在所有与会者面前。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煽情,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将他们在心火祭坛所见、所闻、所推断出的,关于三百年前那场清洗、关于伊利亚斯家族的真正角色、关于玛迦作为替罪羊的真相,完整地、清晰地讲述了出来。
大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中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像是在为这段被尘封的历史发出无声的叹息。
良久,加百列·晨誓缓缓站起身。这位前帝国审判官,脸上充满了复杂与沉重,他沉声开口,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如果…光辉帝国的历史,可以被高层如此轻易地篡改、抹杀…”
“如果…正义的定义,只取决于执笔者的立场…”
“那么…我们所曾经信奉、所曾经守护的那个‘光辉’…”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痛心与决绝,
“其根基…恐怕早已…从内部…腐朽了。”
塞拉菲娜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低着头,银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直到加百列说完,她才缓缓抬起头。
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崩溃与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经过淬炼的钢铁般的冰冷与坚定。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江小鱼身上,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
“我,塞拉菲娜·伊利亚斯…”
“不再逃避属于伊利亚斯这个名字的…任何过去,无论光荣,还是…罪孽。”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战锤锤柄,
“等我找到薇拉…”
“我要让她…亲眼看着我的眼睛…”
“亲口告诉她…”
“伊利亚斯家族的火…无论是神圣的,还是被玷污的…”
“都绝不应该…也绝不能…用来焚烧自己的…血脉至亲!”
这是她的誓言,也是对过往的清算。
江小鱼看着众人,宣布了他的下一个决定:
“我决定,在烈阳之扉酒馆的旁边,划出一片区域,建立一座‘无名者碑林’。”
“第一批,将刻录包括‘影舌’玛迦在内的,七位我们已知的、在历史中被污名化、被遗忘的…‘失败者’的真实姓名和简略生平。”
“并且,从下个月开始,每月举行一次‘共酿仪式’。邀请所有愿意倾诉过往、分享故事、或者仅仅是想祭奠某些被遗忘之名的流浪者、旅人前来,我们一起饮酒,一起…倾听那些被主流历史掩盖的…‘回音’。”
他环视众人,语气坚定,
“我认为,真正的、完整的正义…”
“不应该只有胜利者书写的那一个…光鲜亮丽的版本。”
“也应该有…那些被碾压、被牺牲的…‘失败者’…发出的…微弱却真实的…回响。”
这个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迅速通过玩家频道、商队、吟游诗人等渠道传播开来。出乎意料的是,它并未引来多少非议,反而激起了许多原住民部落的共鸣,多个部落派出了使者前来洽谈,希望能够将他们族中一些被歪曲历史的英雄或先辈之名,也刻入碑林。甚至有一些玩家自发组织了“历史寻名队”,开始主动去挖掘、考证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名字和故事。
七日后。
苏九娘带着一脸凝重,匆匆赶回酒馆,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急报:
“老板,薇拉·伊利亚斯…她出现了!”
“她率领着天启盟的一支精锐部队,突袭了位于北部边境的一个中立贸易集镇!”
“手段…极其残忍…集镇三百余名平民,无论妇孺…无一幸免…”
苏九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在镇子广场的墙壁上,用鲜血留下了几个大字…”
“弑亲者当诛!”
大厅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弑亲者…这明显是针对刚刚得知部分真相的塞拉菲娜的指控!薇拉的行为,已经彻底偏激和疯狂!
所有人都看向江小鱼,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愤怒?是立刻组织反击?
然而,江小鱼看完了苏九娘带回来的情报卷轴,脸上既没有怒不可遏,也没有丝毫惧意。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转身,从酒馆的藏酒柜中,取出了那瓶他亲手酿造的【赎语浊酿】。
“九娘,” 他将酒瓶递给苏九娘,语气平静得可怕,“想办法,通过我们最隐秘的商路,把这瓶酒…送到距离薇拉营地最近的那个中立驿站,指名…留给‘净罪圣女’。”
他顿了顿,补充道,
“附上一句话…”
“‘姐姐没死,真相在酒里,也在…等你。’”
当晚,在众人忧心忡忡的等待中,江小鱼视野中的系统提示,悄然跳动了一下:
【叮!基于历史真相的揭露与特殊举措,领地「心灵锚点」共鸣效应加强!】
【潜在英雄投奔者「薇拉·伊利亚斯」状态变更:信念动摇…】
深夜,酒馆祭坛。
那瓶一直静静放置、色泽暗红如血的【血引】梦酿,毫无征兆地泛起了诡异的、如同心跳般搏动的光芒!
紧接着,瓶身开始自行高速旋转!瓶口的软木塞“砰”地一声被冲开,一缕粘稠的、猩红色的雾气,如同拥有生命般,从瓶口喷射而出!
那猩红雾气在空中扭曲、凝聚,最终…竟然形成了一张模糊却充满痛苦与挣扎的女性面容——正是薇拉·伊利亚斯!
幻影中的薇拉,嘴唇微微开合,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无声地说出了两个字:
“……姐姐……”
话音(意念)未落,那猩红雾气如同失去了支撑,骤然溃散,消失无踪。而半空中的【血引】酒瓶,也“咔嚓”一声,碎裂成了几片,暗红色的酒液洒了一地,散发出浓郁的铁锈与异香。
江小鱼站在窗前,望着北方那片薇拉所在的、被冰雪覆盖的星空,仿佛透过无尽的距离,看到了那个被仇恨和谎言折磨得濒临崩溃的灵魂。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怜悯:
“这酒…”
“还没真正递到你手里…”
“你的人…”
“却好像…已经先醉了。”
而在千里之外,北部雪原,天启盟某处隐秘的营地中。
躺在冰冷营帐里的薇拉·伊利亚斯,猛然从一场混乱而痛苦的梦境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她的额发。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放在枕边的十字刃,却不知为何,手一滑,那柄象征着“净化”与“审判”的武器,“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她愕然发现,自己的掌心之中,竟然凭空浮现出了一杯完全由柔和光芒构筑的、虚幻的酒影。那酒影的颜色…灰白相间,如同蒙尘的往事,散发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复杂气息,有苦涩,有追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期盼。
她怔怔地看着这杯虚幻的酒影,紫水晶般的眸子里充满了挣扎与迷茫。最终,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驱使着她,她低下头,轻轻地、如同试探般…啜饮了一小口。
没有实际的液体,但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无尽悔恨、被理解的渴望以及一丝微弱希冀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由仇恨和偏执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一直强忍着的、在无数个夜晚折磨着她的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紧紧攥着那杯迅速消散的虚幻酒影,如同一个迷途已久、终于看到了灯塔微光的孩子,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发出了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原来…”
“赎罪…”
“是…这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