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城上空的香火龙卷,非但没有因谢无歧的“临时委任状”而消散,反而愈发凝实。
那道由万千百姓念力汇聚而成的金色漩涡,如同一只俯瞰人间的神只之眼,昭示着一种不受天规敕封、源自大地深处的力量正在崛起。
云端之上,沈观灯一身素衣,魂体比初时凝练了何止百倍。
她凝视着那道金色漩涡,心中一片清明。
谢无歧的委任状,是官方对既成事实的追认,是权力场上的顺水推舟。
而真正为萧望舒铸就神格的,不是天庭,也不是冥府,是南陵城中每一个在绝望中呼喊过“萧灵官”的凡人。
你封的不是神,是民心。
她冷然一笑,召来正躲在云后偷酌美酒的判尾儿。
“东家,您找我?”判尾儿满脸堆笑,酒气熏得云彩都打了个旋儿。
“去查,”沈观灯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近五年,南陵县所有横死、枉死、悬案未破而不得超度之魂。我要名录,要卷宗,要他们死前的每一个细节。”
判尾儿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不敢怠慢,身形一晃便遁入阴司案牍库。
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捧着一卷厚重的黑皮册子回来,面色凝重:“东家,查清了。共计三百七十二名,大多是官府为求政绩强行压下的案子,还有不少是遭本地豪强灭口,尸骨都未寻全的。”
沈观灯接过册子,指尖划过那一个个浸透着怨气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既然要当城隍,就得先清旧账。”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香火不是拜出来的,是还出来的。”
她即刻传念萧望舒与墨砚生。
“望舒,从今夜起,以‘灵官巡夜’为名,入驻城北义庄。每夜子时,提审一桩冤案之魂。”
萧望舒如今已具半实体,青衣儒衫外笼着一层淡淡金光,闻言一怔,随即领悟,郑重颔首:“我明白了。神位是民心所托,自当为民伸冤。”他那双曾写满多情的狐狸眼,此刻已沉淀出几分神性的威严与悲悯。
沈观灯又转向墨砚生:“砚生,你的笔,要变成审判的刀。将每夜的提审过程,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就叫《南陵昭雪录》。不必添油加醋,只需将那些冤魂的血泪,一字一句,刻在纸上。”
墨砚生这位“断肠诗父”握紧了笔杆,胸中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荡。
他不再是那个只为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落魄书生,他的文字,即将成为撬动人间公道的杠杆。
当夜,子时。
南陵城北义庄阴风惨惨,萧望舒端坐堂前,神光护体。
判尾儿依着名录,引来第一位冤魂——三年前被诬陷偷盗、活活杖毙于县衙门口的小厮阿七。
《南陵昭雪录》第一篇,便由墨砚生泣血而成。
次日子时,城中几处破庙的墙壁上,竟在无人看管之下,凭空“显文”,字迹工整,正是阿七的泣诉。
“小人阿七,替主顶罪,只求老母能得百两纹银安度晚年。谁知那黑心主家事后翻脸,将我老母活活饿死……灵官大人,小人不求沉冤昭雪,只求为我娘讨一碗饱饭!”
字字泣血,闻者伤心。
不过三日,整个南陵城都为之轰动。
百姓们夜里不敢睡,成群结队守在庙前,只为第一时间看到“灵官显文”。
从被毒杀的产婆,到投井明志的烈女,三百七十二桩陈年血案,一桩桩,一件件,被赤裸裸地揭开。
南陵的民怨,被彻底点燃!
百姓的香火不再是单纯的祈求,而是化作了愤怒的火焰和渴求公义的洪流,疯狂涌向城隍庙。
那香火之力竟在庙宇上空自发凝结,形成了一道肉眼难见的金色结界。
几名地府勾魂使者按例入城办事,竟被结界硬生生弹了回去,骇得他们连滚带爬地回报冥府:南陵城,生人勿进,鬼神亦需通报!
此事,终于彻底震动了天庭。
五岳监察使联名上奏玉宸殿:“南陵一地,妖物窃据神位,以鬼魅之说煽动民怨,蛊惑人心。长此以往,民将不信天,只信妖,纲常颠倒,恐酿大乱!请陛下速降天威,拨乱反正!”
很快,一道法旨自九天而下,虽未直接动手,却带来一道更为阴狠的“考题”。
“着,代南陵城隍萧望舒,于七日之内,解‘百年旱魃案’。若成,其代职之名可入天庭备录;若败,即刻褫夺其权柄,打入天牢,以儆效尤!”
消息传来,墨砚生等人面色煞白。
“旱魃?”判尾儿失声道,“那可是传说中的凶物!南陵十年九旱,求遍漫天神佛都无回应,皆因地脉深处镇着一具旱魃,其怨气能驱散万里水汽。这哪是七日能解决的!”
沈观灯闻讯,却是不惊反笑,指尖轻轻敲击着虚空,发出金玉般的脆响。
“他们终于把最难的考题,也是最好的舞台,送上门了。”
她一挥手,命判尾儿调出南陵县百年前的古志残卷。
在一堆发霉的故纸堆里,她翻到了一段语焉不详的记载:百年前,南陵大巫女‘阿云’,为求雨,自焚献祭于龟山……
再结合判尾儿从阴司深处挖出的秘闻,真相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沈观-灯冷笑,“根本没有什么自焚献祭。是当年的南陵望族赵氏,为保自家龙脉风水,将身怀‘祈雨’天赋的巫女阿云活活钉死在龟山地脉,以其怨气化为旱魃,强行锁住此地水运,使其十年九旱,以应‘亢龙有悔’之局!”
她看向墨砚生:“砚生,连夜动笔,写一出《旱骨传》。我要你把这位被污蔑成旱魃的巫女,塑造成被凡人背叛、囚于地底百年的‘守雨之灵’!”
随后,她又布下一计,让萧望舒以灵官之名晓谕全城:欲除旱魃,需先汇聚万民阳气,以‘祈晴’破其阴煞。
定于三日后正午,于龟山举行“万人祈晴”仪式。
这看似荒谬的举动,却因《南陵昭雪录》积攒下的无上威信,得到了全城百姓的响应。
仪式当日,龟山之上,人山人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祭坛之上。
这正是沈观灯想要的——借万众目光,破除赵氏家族百年来用权势与谎言布下的封锁。
午时三刻,萧望舒一身青衣,立于坛上,当众宣读《旱骨传》。
当百姓听闻巫女阿云的悲惨遭遇,以及赵氏家族的歹毒用心时,群情激愤!
“就在此地!”萧望舒伸手一指赵家那片风水最好的祖坟,“真相,便埋于其下!”
不等官府阻拦,愤怒的百姓已如潮水般涌去,掘开赵家祖坟下隐藏的暗室。
一口锈迹斑斑的铜匣,被从中拖出。
匣中,正是当年巫女阿云用血写下的供状!
真相大白!
“烧了赵氏祠堂!”
“还阿云巫女清白!”
百姓的怒吼声震云霄。
他们自发地焚香祷告,那香火不再是为萧望舒,而是为百年前那枉死的女子。
“阿云巫女,我们信你!还南陵清白!”
刹那间,天地变色!
万民的信念,化作一道无形的巨锤,轰然砸碎了禁锢百年的怨气枷锁。
龟山地底,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穿越时空而来。
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久旱的南陵,终于迎来了甘霖。
而在那漫天雨幕中,一道前所未见的、由三百七十三股念力汇聚而成的淡青色香火柱,冲天而起,直贯萧望舒心口!
那是三百七十二名冤魂的感恩,与旱骨巫女阿云的托付!
萧望舒的修为,在这一刻,正式迈入了“州郡级”的门槛!
雨歇之后,南陵百姓没有重修城隍庙,而是在龟山脚下,自发立起一座“还心亭”,亭中石碑,工工整整刻下了三百七十三个名字,首位便是“守雨之灵阿云”。
沈观灯立于碑前,手中幽冥司的招牌骨符上,正缓缓熔炼出第五枚符文——“司法仲裁部”。
她望着远处城隍庙檐角新挂的风铃,在雨后清风中叮当作响,轻声自语:“从今往后,谁再敢说,香火只是迷信?”
同一时刻,森然冰冷的冥府都察院。
谢无歧展开一份刚刚送达的匿名密报,玄黑的丝帛上,只有一行以念力烙印的小字:
“你给他的只是试用期,我给他的,是不可逆的民心。”
他修长的指尖,在案上一只空空如也的酒壶上轻轻一点,那双万年不变的冰封眼眸里,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波澜。
“这局棋,”他忽而低语,“快到收官的时候了。”
话音未落,他身前的虚空中,一缕紫金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开始凝聚。
那光芒的威严与法度,远超之前任何一道金纹敕令,其锋芒所指,赫然是九天之上的天庭礼神司——专司天下神明资格法统的最高殿堂。
一场由下而上、足以颠覆三界秩序的质询,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