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顺流而下,如同离弦之箭,破开浑浊湍急的江水。两岸陡峭的山崖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巨兽,俯瞰着江心这一叶孤零零的扁舟。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穿透简陋的船篷,带来刺骨的寒意。
林昭月紧紧搂着昏睡的小桃,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她遮挡风寒。船身随着波涛起伏颠簸,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苍白。但她强忍着不适,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江面和对岸。离了京城,离了那个神秘的骑士,她们像是被抛入了无边无际的汪洋,前路迷茫,危机四伏。
船夫是个五十岁上下的黝黑汉子,满脸风霜刻就的皱纹,沉默得像块江边的礁石。他稳稳地站在船尾,操控着长篙,避开江心的暗礁和漩涡,动作娴熟老练,对这条水道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除了必要的指令,他几乎一言不发,那双浑浊的眼睛偶尔扫过船舱,也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这种沉默,让林昭月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这船夫,是那骑士安排的人吗?还是……另有所属?她不敢完全信任任何人。
“船家,”她试探着开口,声音被江风吹得有些破碎,“此去江州,需几日水路?”
船夫头也不回,哑着嗓子道:“顺风三日,逆风难说。看天。”
言简意赅,滴水不漏。
林昭月抿了抿唇,换了个问题:“船家常在江上跑?可知近来江州一带可还太平?”她试图打探些江南的消息。
船夫撑篙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瞥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依旧惜字如金:“混口饭吃,不问世事。”
碰了个软钉子。林昭月不再多问,心中疑虑更甚。这船夫,要么是真的事不关己,要么就是受过严令,不许与她交谈。
她收回目光,看向怀中依旧昏沉的小桃。小桃的额头依旧有些发烫,伤势和连日的惊吓奔波,让她的身体极度虚弱。林昭月小心翼翼地将水囊凑到她唇边,喂她喝了几口清水。现在,小桃是她唯一的牵绊和支撑了。
时间在单调的流水声和寒风的呼啸中缓慢流逝。日头渐高,驱散了些许江面的雾气,但天地间依旧一片灰蒙蒙的,看不到尽头。偶尔有运货的商船或打渔的扁舟与她们擦肩而过,船上的人投来好奇或麻木的一瞥,随即各自远去,更显得她们形单影只。
晌午时分,船夫将船靠在一处水流较缓的河湾,抛下简陋的铁锚,生起一个小泥炉,默默地煮着鱼汤。鱼是刚从江里捞上来的,带着腥气。他盛了一碗递给林昭月,又指了指角落里几个硬邦邦的粗面饼子。
“吃。”只有一个字。
林昭月道了谢,先小心地喂小桃喝了几口热汤。热汤下肚,小桃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小姐……”她声音微弱,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恐惧,“我们……这是在哪?”
“在去江南的船上。”林昭月低声安抚,将她搂紧了些,“别怕,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你会好起来的。”
小桃虚弱地点点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林昭月就着鱼汤,勉强啃了半个硬饼,味同嚼蜡。她看着船外茫茫的江水,心中一片空茫。江南……那个在诗词歌赋中被描绘成人间天堂的地方,真的会是她们的安身之所吗?那个所谓的“故人”,又会是谁?等待她们的,是善意的庇护,还是新的牢笼?
午后,江上起了风,乌云从天际翻涌而来,天色迅速暗沉下来。船夫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加快了撑船的速度。
“要变天了,坐稳。”他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
果然,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紧接着是电闪雷鸣,狂风卷着巨浪,疯狂地拍打着小船。小小的船只在波涛中剧烈颠簸,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随时可能被撕碎、吞噬!
“抓紧!”船夫在船尾嘶声大吼,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船身。
林昭月死死抱住小桃,用身体抵住船舱壁,五脏六腑都仿佛要被颠簸出来。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江水从篷布缝隙灌入,很快打湿了她们的衣衫。小桃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恐惧,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林昭月。难道她们没有死在京城的阴谋诡计中,却要葬身在这荒芜的江底吗?
就在这危急关头,前方雨幕中,隐约出现了一片模糊的灯火!像是指引迷途的灯塔!
“有避风处!”船夫精神一振,奋力调整方向,朝着灯火的方向驶去。
随着距离拉近,那是一片依着江岸修建的、连绵的吊脚楼,灯火通明,人声隐约可闻,像是一个临江的镇甸或码头。
小船艰难地靠向一处简易的栈桥。风雨稍歇,但天色已完全黑透。船夫将缆绳系好,对林昭月道:“今夜在此歇脚,明早再走。”
林昭月搀扶着虚弱的小桃,踉跄着踏上摇摇晃晃的栈桥。码头上湿滑泥泞,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水汽和劣质酒菜混合的古怪气味。吊脚楼下,挂着各色灯笼,有酒肆、客栈,也有赌坊、暗娼馆,三教九流的人物在灯光下影影绰绰,喧嚣而混乱。
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江湖码头。
船夫似乎对这里很熟,径直带着她们走进一家门脸破旧、灯光昏暗的客栈。客栈大堂里烟雾缭绕,几个粗豪的汉子正围着桌子喝酒划拳,见到有人进来,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林昭月和小桃,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怀好意。
林昭月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将小桃护在身后。
船夫似乎没看见那些目光,走到柜台前,用方言与掌柜的低语了几句,扔过去一小块碎银。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抬眼皮瞥了林昭月二人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指了指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天字丙号房。”船夫对林昭月示意了一下,自己则在大堂角落一张空桌旁坐下,要了一壶劣酒,自顾自喝了起来,显然不打算上楼。
林昭月扶着小桃,艰难地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所谓的“天字丙号房”,不过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破桌子,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汗臭。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她将小桃安置在床上,盖好那床散发着异味、硬邦邦的棉被。小桃似乎被客栈的嘈杂惊动,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眼神恐惧地看着陌生的环境。
“小姐……这是哪里?我好怕……”
“别怕,只是暂住一晚,明天我们就走。”林昭月柔声安慰,心中却同样充满了不安。这个码头,这些人,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那船夫将她们安置在此,是不得已,还是另有图谋?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下望去。码头上依旧人影晃动,灯火阑珊。她看到那船夫还坐在楼下喝酒,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其中。
就在这时,客栈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和骚动!似乎有人打了起来,碗碟破碎声、怒骂声、女人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林昭月心中一紧,立刻关紧窗户,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小桃也吓得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外面的打斗声持续了片刻,渐渐平息,但客栈里的喧嚣并未停止。林昭月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在这法外之地,她们两个弱女子,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走廊上传来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停在她们房门口。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门栓被从外面顶动!
有人要进来!
林昭月脸色瞬间惨白,她猛地抓起桌上那个粗陶茶壶,紧紧攥在手中,挡在小桃床前,死死盯住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栓被撬开了!房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一个满身酒气、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淫笑着探进头来!
“小娘子,一个人睡多冷清,爷来陪你……”他话音未落,目光触及屋内严阵以待的林昭月和她手中高举的茶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更加猥琐的笑容,“哟,还是个辣货!爷喜欢!”
他猛地用力推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闷响!那大汉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如同一个破麻袋般软软地瘫倒在地!他的后脑勺上,赫然插着一根细长的、还在微微颤动的……竹筷!
林昭月骇然望去,只见门口,船夫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中还拿着另一根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昏死过去的大汉。他的眼神,冰冷得像这冬夜的江水。
“没事了。”船夫沙哑地说了一句,弯腰像拖死狗一样将大汉拖走,随手带上了房门。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悄无声息。
门外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林昭月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脱力,手中的茶壶“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
那个看似木讷的船夫……竟然有如此身手?!他到底是谁?!
这一夜,注定了无眠。江上迷雾未散,而这小小的客栈,似乎也隐藏着更深的凶险。江南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