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缚”字,自我口中吐出。
整个世界,变了。
如果说之前调动体内的力量,是费力地转动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齿轮。
那么现在,我就是齿轮本身。
那股磅礴、古老、蕴含着绝对意志的力量,不再需要我的引导。
它就是我。
我就是它。
我的意识被无限拔高,脱离了“陆文渊”这个渺小的躯壳,站在了一个无法描述的维度,低头俯瞰着阿King那片混乱的精神世界。
曾让我寸步难行的代码风暴,此刻在我眼中,不过是池塘里被微风吹起的涟漪。
那只盘踞在中央、不可一世的数据蛊虫,更像是一只趴在蛛网上的蚊子。
渺小,又可笑。
“嘶——”
蛊虫察觉到了这颠覆性的变化,由乱码构成的脸上,血红独眼闪烁着极度的惊恐。
它不再攻击我,而是发了疯似的往阿King意识的最深处钻去,企图和他的灵魂彻底融为一体,以此作为最后的庇护。
这是低等生命在面对天敌时,最原始的反应。
然而,毫无意义。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成型。
“剥离。”
我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动了这么一个念头。
刹那间,问事馆内,我盘坐的身体周遭,暗红色的光芒冲天而起。
那光焰凝为实质,不再是皮肤下浮动的纹路,而是真正的烈焰,将我整个人彻底包裹。
光芒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绝对威严。
与此同时,在阿King的精神世界里,无穷无尽的暗红光丝凭空出现。
它们如同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精准而高效地侵入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无视了所有狂暴的数据流,直接锁定了蛊虫的每一根触须,每一个数据碎片。
过程没有对抗。
更像是一场精准到极致的外科手术。
暗红光丝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将蛊虫与阿King的意识连接处,一丝,一丝地切断。
蛊虫疯狂地挣扎,发出无声的尖啸,但它的所有反抗都苍白无力。
它的结构被强行拆解,构成它的恶意与数据被还原成最基础、最无害的信息单元,然后消散于无形。
我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没有救下同伴的喜悦,也没有摧毁邪物的快感。
就好像,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
理所当然,不值一提。
这就是方九霄的视角吗?
俯瞰众生,万物皆为刍狗。
这种非人的冷酷感,让我自己的意识,那个属于“陆文渊”的意识,感到一阵发自内底的战栗。
外界,问事馆内。
时间,已经静止。
武胜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僵在原地,他那张写满焦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目瞪口呆。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眼中的陆文渊,已非凡人,而是行走在尘世的神魔。
叶知秋靠在墙边,手中的银针早已掉落在地。
她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与镇定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骇然。
她家传古籍里记载过无数秘闻,可没有任何一页,能解释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幕。
眼前的陆文渊,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
就在此时,问事馆的大门被人用蛮力一脚踹开。
“不许动!特别水文……”
沈琬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队员冲了进来,她手中握着枪,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整个房间的空气粘稠得如同琥珀,一股难以形容的压力笼罩着所有人,让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压力的中心,就是那个被暗红色烈焰包裹的人影。
那不是能量外泄的失控。
那是一种绝对的掌控,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
沈琬受过最严格的训练,面对过最诡异的场面,可她发誓,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古老的威压。
那感觉,就好像一只蚂蚁抬头,看到了笼罩整个天空的巨龙。
她握枪的手,不听使唤地开始发抖。
危机,解除了。
在精神世界里,随着数据蛊虫最后一点残骸的消散,阿King那虚弱的意识体终于摆脱束缚,虽然依旧黯淡,但总算稳定了下来。
我,“方九霄”的意识,完成了任务,准备退去。
我缓缓抬起手,那只在精神世界里由我意志所化的手,轻轻一挥。
现实中,包裹着我身体的暗红色光焰,如同受到指令,开始向我体内倒卷而回。
那股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威严气势,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房间里的压力骤然一松,武胜和叶知秋都大口地喘息起来,像是刚从深水里被捞出来。
我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那种被无限拔高的神明视角瞬间消失,属于陆文渊的五感和意识,被粗暴地塞回了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紧接着,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虚弱感,从骨髓深处蔓延至全身。
我闷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才勉强没有直接倒下。
眼前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
我看到了躺在床上,呼吸已经平稳,脸上青紫色也渐渐退去的阿King。
成功了。
我心里一松,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了上来。
我下意识地想对他们笑一笑,告诉他们阿King没事了。
可当我抬起头,看向我的同伴们时,我准备好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迎接我的,不是劫后余生的欢呼,不是关切的问候。
而是一片死寂。
还有……四双眼睛。
四双充满了震惊、恐惧、陌生,以及……审视的眼睛。
武胜站在床边,他没有上来看我,而是下意识地,将阿King的身体往后挪了挪。
那个动作很细微,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他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憨厚和信任,只剩下一种面对未知恐怖生物时的戒备。
叶知秋扶着墙壁,慢慢站直了身体。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有疑,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疏离感。
她仿佛在看一个披着陆文渊外皮的陌生人。
而门口的沈琬,她已经收起了枪,但手依然放在枪套上,浑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随时可以应激反应的紧绷状态。
她身为官方人员的理智告诉她,眼前的“陆文渊”,已经超出了“协作者”的范畴。
他变成了一个极度危险、无法评估的“异常事件”。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解释?
我该怎么解释?
告诉他们,刚才那个不是我,是住在我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还是告诉他们,其实那就是我,是我血脉里潜藏的本来面目?
无论哪一种,听起来都像是一个笑话,一个恐怖的笑话。
我救了阿King,这是事实。
但我刚才展现出的力量,那种漠视一切的姿态,那种非人的威严,也是事实。
在他们眼里,我恐怕已经从一个拥有特殊能力、值得信赖的同伴,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失控、会威胁到所有人的……怪物。
信任这东西,果然脆弱。
它可以在一次次的并肩作战中建立起来。
也可以在短短几分钟之内,被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摧毁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感觉隔着一道看不见,也无法跨越的深渊。
那深渊,是我亲手划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