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光芒在八张形态各异的脸庞上跳跃,温暖却驱不散初识的陌生与隔阂。稀薄的肉汤香气和烤块茎的焦香在空气中飘荡,这本该是末世中难得的慰藉,却因沉默而显得有些尴尬。不同变异带来的非人特征——羽翼、鳞甲、外骨骼、木纹皮肤、幽蓝鳞片——在火光下如此醒目,时刻提醒着他们与“过去”的决裂。
林守沉默地喝着汤,琥珀色的竖瞳映着火苗,警惕的本能让他无法完全放松,覆盖着短硬毛发的尾巴无意识地搭在腿边。陆隐覆盖着暗玉色外骨骼的身躯如同雕塑,六只复眼光芒调至最低,如同待机的精密仪器,信息处理的负荷感是永恒的伴生物。小满蜷缩在铺着兽皮的泥土地旁,几缕微弱的根须深入泥土汲取养分,墨绿色的眼睛带着疲惫的安宁。
温翎打破了这份略带凝滞的沉默,金色的竖瞳转向安静坐在一旁的灰隼:
“羽瑶,东北区的震动源,有进一步消息吗?”
她的声音清冽,将话题拉回现实的威胁。
苏羽瑶抬起眼,灰褐色的羽翼随着动作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她的眼神锐利依旧,但火光下那份学者般的冷静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监测点传回的数据显示震动源强度在缓慢增加,间歇性爆发。范围…不小。从震波模式推测,大概率是大型兽群迁移或地底活动引发的共振。但具体是什么…目前的红雾浓度和植被遮挡,我的信鸽和地面观测点都难以深入确认。”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责任的压力。
“还需要至少两天更密集的观测和交叉定位。”
穿山甲白勇沉默地翻动着篝火上的肉串,厚重的鳞甲在火光下如同冷却的熔岩,对震动源的消息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用粗钝的钩爪将烤好的肉精准地分给众人。树蜥陈逸风依旧隐在远处的钢架阴影里,只有偶尔转动的竖瞳反射着微光,如同融入环境的监视器。
“大型兽群…”
林守低声重复,琥珀色的竖瞳微眯。这绝不是好消息。在红雾世界,任何大规模的生物活动都意味着难以预测的危险。
就在这忧虑的气氛中,异变陡生!
“呃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痛呼猛地响起!只见刚才还试图搭话的叶星,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毫无征兆地从坐姿猛地向前扑倒,单膝重重跪在坚硬的地面上!他覆盖着幽蓝鳞片的脸瞬间扭曲变形,额头上豆大的冷汗在火光下清晰可见,瞬间浸湿了额发!他一只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按住了自己左侧后腰深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覆盖的鳞片都绷紧了,另一只手则痉挛般地抓挠着地面,指甲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叶星!”
林守瞬间弹起,琥珀色的竖瞳因惊怒而收缩如针!他一步跨到叶星身边,覆盖着皮革化皮肤的手掌想扶住他,却又不敢贸然触碰。
陆隐的动作更快!暗玉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叶星另一侧,六只复眼光芒瞬间暴涨至刺目的猩红,高速扫描锁定叶星按压的位置和全身状态。信息流带来的剧烈刺痛感被他强行压制,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诊断意味:
“左侧后腰深处…肾脏区域!剧痛伴随痉挛…符合积盐结晶引发肾绞痛特征!”
他瞬间联想到叶星频繁的放电能力爆发,以及温翎那抗锈毒药粉可能的代谢负担。
“诱因可能是过度放电能量代谢异常,叠加抗腐蚀药剂代谢负担!电解质严重失衡!”
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叶星体内疯狂噬咬,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嗬嗬的抽气声,幽蓝鳞片下的脸惨白如纸,背部的暗蓝斑纹不受控制地剧烈闪烁,仿佛体内的电流正在失控乱窜。
“让开!”
一个带着嘶嘶气音的声音响起。树蜥陈逸风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滑到了近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他那双快速转动的竖瞳精准地扫过叶星痛苦扭曲的脸和按压的位置,修长覆盖着细鳞的手指迅速从腰间一个骨质小瓶中倒出少许淡绿色的粉末。那粉末散发着一种清凉的、类似薄荷混合着某种草木的苦涩气息。
“张嘴!”
陈逸风的指令简洁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一手捏住叶星的下颌,动作精准,避开了可能伤到的鳞片关节,另一手迅速将粉末倒入叶星因剧痛而微张的口中。
“可以止痛和镇静。咽下去!”
叶星在剧痛的冲击下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本能地遵从着指令,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带着清凉苦涩味道的粉末咽了下去。神奇的是,那粉末似乎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流顺着食道而下,迅速扩散开来。虽然无法根除那冰锥刺入般的剧痛,但那股疯狂噬咬的尖锐感仿佛被一层清凉的薄纱覆盖,变得钝化、遥远起来。剧烈的痉挛也随之缓和,叶星紧绷的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来,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冷汗依旧涔涔而下。
温翎巨大的羽翼在身后微微展开又收拢,金色的竖瞳俯视着痛苦稍缓但依旧虚弱的叶星,清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判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尤其是叶星混沌的意识里:
“看到了吗?你的能力,正在从内部蚕食你。”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鳞片看到叶星体内紊乱的能量和凝结的盐晶。
“变异,从来不是只有力量。每一次突破,每一次压榨极限,都可能伴随着身体无法承受的代价。这是路上…必须面对的荆棘。”
她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洞悉规律的冰冷:
“不仅仅是叶星。我们每个人,在变异的不同阶段,都可能出现独有的‘后遗症’。或许是器官负荷过重,或许是能量冲突,或许是形态融合的排异…这些,只能靠自己去感受、去平衡、去克服。外力…只能缓解一时。”
温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篝火晚会短暂的温馨假象,将红雾末世最残酷的一面赤裸裸地揭示出来——力量伴随着代价,生存伴随着痛苦。没有免费的午餐,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与体内异变力量的搏斗。
叶星瘫在地上,听着温翎的话,感受着体内残余的、被药物暂时压制的绞痛,一种比刚才的剧痛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幽蓝鳞片下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充满无力感和荒谬感的低喃:
“…妈的…怎么受伤的又是我…”
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浓浓的委屈。
在陈逸风那淡绿色药粉的强力镇静作用下,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叶星。剧痛被压制后的虚脱感瞬间占据了上风。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向旁边栽倒。
“小满…靠…靠一下…”
他含糊地嘟囔着,下意识地寻求身边最熟悉的依靠。
小满连忙挪动僵硬的身体,让叶星的头靠在自己并不柔软、布满木纹裂痕的肩膀上。叶星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深沉的、被药物强制带来的睡眠中,只是眉头依旧紧锁,即使在梦中,身体也会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覆盖着幽蓝鳞片的脸上残留着痛苦和不安的痕迹。
林守看着叶星这副模样,琥珀色的竖瞳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担忧、无奈、以及作为领袖未能保护好同伴的沉重。他俯下身,覆盖着皮革化皮肤的强壮手臂沉稳而小心地将叶星从小满肩上抱起。叶星的身体比看起来更沉,但在林守的力量下轻若无物。
“我带他回去休息。”
林守的声音低沉沙哑。
温翎点了点头:
“都散了吧。陈逸风负责守夜。”
她看向树蜥。
陈逸风无声地点了下头,嘶嘶的气音解释道:
“我的大脑可以一半休息,一半保持警戒。”
这显然是源于蜥蜴类部分脑区独立运作的生物特性强化。
林守抱着叶星,目光与陈逸风那双在阴影中快速转动的竖瞳对上。这位生物老师兼潜行者,在刚才的急救中展现出了专业和效率。
“明天…麻烦你再看看他。”
林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陈逸风覆盖着灰绿鳞片的脸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但声音清晰地传来:
“我是生物老师,也懂一点医学知识。明天我会仔细看看。”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承诺感。
林守郑重地点头:
“谢谢。”
陈逸风没有再回应,只是微微颔首。下一秒,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入钢架与藤蔓交织的更深阴影中,完全失去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他负责的区域,那份无形的警戒感变得更加凝重。
穿山甲白勇早已起身,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地面的微颤,沉默地走向他那个位于地下的“堡垒”。灰隼苏羽瑶也轻轻拍了拍翅膀,对温翎和林守示意了一下,轻盈地跃起,滑翔向高处属于她的小小巢穴。温翎金色的竖瞳最后扫了一眼这片恢复宁静的篝火余烬,巨大的羽翼一振,也悄然离开了。
热闹的篝火旁,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在夜风中明灭。
仓库内,光线昏暗。月光透过藤蔓穹顶的巨大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储备物资的轮廓在阴影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林守小心翼翼地将昏睡中的叶星放在铺着兽皮的床垫上。即使在深沉的药效睡眠中,叶星的眉头依旧紧紧锁着,覆盖着幽蓝鳞片的身体偶尔会无意识地痉挛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呻吟。那截黑色的短尾无意识地摆动了一下,林守伸手,轻轻调整了一下叶星的姿势,让他侧卧,尽量减轻可能压迫肾脏的位置。
小满已经回到了属于他的那片松软泥土旁。他安静地蜷缩着,更多的、如同白色绒毛般的细密根须从他脚踝和小腿的木纹裂痕中探出,深深地扎入湿润的土壤。在相对安全的环境和泥土的滋养下,他体表的木纹裂痕似乎比白天更加润泽,颜色也深了一些,仿佛干渴的植物终于得到了灌溉。轻微的、如同植物呼吸般的脉动感,从他的根须处微弱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他墨绿色的眼睛紧闭,似乎也陷入了某种类似植物的深度休眠。
陆隐覆盖着暗玉色外骨骼的身影,无声地坐在床铺另一侧的地面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没有躺下休息。六只复眼光芒彻底熄灭,只保留着最基础的夜视功能,如同六颗微不可查的、深埋在玉色矿石中的猩红炭火,在黑暗中全方位、无死角地扫描着整个仓库空间,以及门外走廊可能传来的任何细微声响。信息处理的负荷感被压制到最低,但警戒的本能如同呼吸般自然。暗玉色的外骨骼在月光碎片下流转着冰冷而精密的光泽,如同守护在侧的机械哨兵。
林守坐在床铺边缘,看着眼前的一切。
叶星痛苦蜷缩的身影,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舒展的眉头,还有那层在微弱光线下依旧闪烁不定的幽蓝鳞片,都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小满扎根泥土的安宁姿态,带着一种非人的脆弱与顽强。陆隐那沉默如山、精密如仪器的守夜姿态,是绝对可靠的屏障,却也昭示着他们与“普通人”生活的彻底诀别。
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林守紧绷的神经。连日的战斗、迁徙、警戒、同伴的伤痛、新环境的冲击、以及温翎那句关于“代价”的冰冷提醒…所有的重压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缺口。
他缓缓地、无声地躺倒在兽皮铺就的简陋床铺上,身体接触到相对柔软的支撑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那截覆盖着短硬毛发的黑色尾巴,无意识地搭在身侧,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琥珀色的竖瞳在黑暗中缓缓闭合,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藤蔓穹顶缝隙外那片被红雾笼罩的、模糊不清的暗紫色夜空。
鸽巢的第一夜,就在叶星压抑的痛楚呻吟、小满根须汲取泥土的微弱脉动、陆隐外骨骼的冰冷光泽,以及林守沉入无梦深渊的疲惫中,悄然流逝。希望与隐忧,如同藤蔓与锈蚀的钢架,在这片小小的绿洲里,紧紧缠绕,共生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