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看吗？是在休息的时候随手翻翻，还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看了之后会怎么想？
会觉得她异想天开吗，不切实际？
还是会像偶尔点评林晓雪的文章那样，客气而疏离地说一句“文笔不错”？
每一种可能性都让她忐忑不安。
晚上，陆北辰回来得比平时稍晚了一些。
他照常打水洗漱，吃饭。期间，他没有提起任何关于建议书的话题，甚至连一个特别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苏念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他根本没看？或者觉得不值一看？
巨大的失望和委屈漫上心头，让她食不知味，连碗里为数不多的几根咸菜都觉得难以下咽。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陆北辰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放下了筷子。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或者拿出他的外文书，而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份建议书，将它平整地铺在了方桌上。
苏念卿假装继续慢吞吞地吃饭，眼角的余光却不断往陆北辰和他面前那份稿纸上瞥。
陆北辰看得很仔细，他的手指一行行地划过她写下的字迹，偶尔会在某一处停顿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面上轻轻敲击两下。
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看向苏念卿。
苏念卿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是你写的？” 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嗯。” 苏念卿低声应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是不是……写得很幼稚，异想天开？都是我自己瞎想的……”
她垂下眼睑，有些忐忑不安。
陆北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重新落回到建议书上，点了点建议书中关于“草编工艺品花样更新与市场对接”以及“林下养鸡疫病防治简易流程”的两处细节，语气是少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这里，关于利用传统纹样结合现代审美进行创新的想法，很新颖，切入点很准。”
他又指向另一处分析：“还有这里，关于运输成本和本地消化能力的推断，逻辑清晰，考虑到了实际情况。”
他的目光锐利，带着审视，还有一种发现宝藏般的探究。
“这些想法，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苏念卿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随即涌上巨大的欣喜。
他看懂了！他认可了！
她按捺住几乎要雀跃的心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就是……就是平时干活的时候瞎琢磨，还有……偶尔听村里喇叭放广播，去公社的时候，也偷偷看看墙上糊的旧报纸……东拼西凑想的。我就是觉得，咱们村不能光指着地里那点粮食，太穷了，得想想别的出路，让大家日子都好过点。”
她给出的理由半真半假，听起来合情合理。
一个善于观察、勤于思考的农村姑娘，通过有限的渠道获取信息，产生这些想法，虽然惊人，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陆北辰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来源。
他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铅笔，在建议书的空白处，一边写一边说：“这里，关于组织分工，可以再细化一下。比如草编组，可以分为原料采集、编织、质量检查、对外联络，明确责任到人，避免吃大锅饭，效率低下。”
“这里，关于初期投入，虽然你做了估算，但风险提示可以更醒目些，要考虑到可能遇到的困难，比如技术不过关、销路打不开、天气影响原材料等……”
“还有这里，林下养鸡的防疫，你提到的几种土方子可以参考，但最好还是能想办法请公社的兽医站技术员下来指导一次，更稳妥。”
他竟然……在帮她修改和完善！
他看到了她的才华，并且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帮助她提升！
这种建立在智慧和能力认可基础上的互动，远比任何浮于表面的甜言蜜语，更让她感到珍贵和悸动。
然而，这股暖流，很快又不由自主地掺入了一丝理智的凉意。
因为他此刻看着她的眼神，虽然带着欣赏，却更像是在看一个极具潜力的学生，一个聪明的合作者，一个值得培养的苗子。
那种全神贯注的投入，与他平时深夜钻研那些深奥外文书籍、攻克某个技术难题时的状态，何其相似！
这里面，有她渴望的、属于男女之间的那种悸动和情感吗？
她分辨不出。
第二天，村里就传来了新的消息。
林晓雪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苏念卿向陆北辰请教发展副业的事情，并得到了陆北辰的指点。
于是她立刻行动，不甘示弱，也向村长提交了一份洋洋洒洒的《关于丰富红星大队社员精神文化生活的建议书》，文采更为华丽。
在建议书里，她提出要组建农村文艺宣传队，定期组织社员学习诗歌朗诵、革命歌曲演唱，举办赛诗会、读书会，提升思想境界和文化素养。文笔优美，引经据典，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
提交方案时，她特意选在了几个村干部都在场的时候，在阐述完自己的方案后，她状似无意地评价道：
“村长，支书，我也听说了苏念卿同志那个关于发展副业、增加收入的方案，想法是好的，很实际，也体现了她关心集体的一片心。”
“不过，各位领导，咱们在发展生产、提高物质生活水平的同时，也千万不能放松了思想文化建设呀！”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有时候，如果过于注重物质利益，反而容易让一些同志迷失方向，滋长资本主义享乐思想，那对我们红星大队的长远发展，可是极为不利的。”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方案拔高到精神建设的层面，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苏念卿那份扎实可行的经济方案，打上了“可能滋生资本主义思想”、“格局不高”的潜在标签，试图在意识形态的安全高度上，彻底压过苏念卿一头。
村长李卫东和村支书拿着两份风格迥异、侧重点完全不同的建议书，面面相觑，都有些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