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的流光在舷窗外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的星域,宁静而荒凉。一颗灰蒙蒙,毫不起眼的小行星出现在视野中央。
“‘象牙塔’信标确认。我们到了。”梅里的声音从舰桥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夜鸮”按照引导信号,悄无声息地滑向小行星。靠近时,一块颜色与周围岩层无异的巨大山体突然从中裂开,露出一个灯火通明的内部港口入口。
“夜鸮”精准地驶入,身后的入口迅速无声闭合,将外界彻底隔绝。
港口内部简洁到近乎冷峻,但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最引虫注目的,是停放在泊位旁的一台多功能移动医疗平台,以及旁边几位穿着无菌服,表情冷静专业的医疗虫。
而站在所有医疗虫最前方的,正是穿着一身简洁研究员白袍,戴着金丝眼镜的云翊。
他看起来依旧温和儒雅,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夜鸮”的舰身,最终定格在打开的舱门上。
舱门一开,清冷的空气涌入。米迦第一个抬头,目光与云翊瞬间交汇。
没有多余的寒暄。云翊朝他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即侧身对医疗团队打了个手势:“快。”
团队立刻推着医疗平台上前,动作训练有素地从瓦珂和米迦手中接过了担架。他们快速将顾沉转移到平台上,接上更精密的监测仪器,数据光屏瞬间亮起,数值急促跳动。
“生命体征极度不稳,立即送入医疗室。”为首的医生快速下令,平台立刻朝着港口内部滑去。
米迦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可他刚迈出一步,一股强烈的虚脱感便猛地攫住了他。
连续的精神紧绷,情绪的巨大波动和孕期身体的超负荷运转,在这一刻仿佛齐齐反噬。他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直直地向前栽去。
“米迦!”
“将军!”
云翊和梅里同时出声。离得更近的云翊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
米迦靠在云翊身上,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比昏迷的顾沉好不了多少。
“我……没事……”他还想挣扎。
“闭嘴。”云翊的声音有些严厉,他扶住米迦的手臂坚实有力,“你要是也倒下了,等他醒来,我没办法交代。”
云翊半扶半抱着他,对旁边另一位待命的医疗虫示意:“带将军去隔壁观察室,进行全面检查,重点监测虫蛋状态。”
他看了一眼米迦依旧死死盯着顾沉被推走方向的眼神,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令虫安心的承诺:
“医疗室隔壁就是观察区,有全套监测设备。你去那里,既能休息,也能隔着玻璃看着他。你这会跟过去,反而影响他们操作。”
米迦看着云翊,又看向被迅速推走的医疗平台,挣扎了一瞬,最终哑声妥协:“……好。”
他也确实快撑不住了。
米迦终于不再坚持,任由医疗虫搀扶着自己,走向与医疗室仅一墙之隔的观察区。
观察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外界的嘈杂隔绝。米迦被医疗虫扶着坐到医疗床上,目光穿透玻璃,死死锁在隔壁医疗室内顾沉苍白的脸上。
他试图看清每一个细节,确认他的雄主正在被妥善救治,可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他最后的印象,是顾沉被一道柔和的光芒笼罩,随即,视野便彻底陷入黑暗。身体一软,他歪倒在软椅上,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观察室内的医疗虫立刻上前,熟练地为他接上生命体征监测仪,并开始进行细致的检查。
数据显示,他主要是精力耗尽和孕期体力透支,虫蛋的生命力非常活跃,反而像是在默默支撑着母体。
但这种剧烈的情绪和体力消耗对孕夫来说本来就极其危险。
“注射一剂温和的孕夫专用安定,让他好好睡一觉。”云翊不知何时已来到观察室门口,声音平静地吩咐。
他看着米迦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补充道,“剂量控制在能让他深度休息四小时,这对他和虫蛋都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医疗虫点头,熟练地操作起来。
而隔壁,核心医疗室内,气氛凝重又高效。
云翊转向观察窗,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里面。
为首的医疗官看着顾沉身上各项触目惊心的数据,思路快速而清晰:“物理创伤优先处理。肋骨骨折复位固定,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和脱水状况进行纠正。生命体征维持系统最高功率运行,稳定他的基础代谢。”
“但是长官,”一位副手盯着精神波动监测屏,那里几乎是一条平坦的直线,只有偶尔一丝微弱的涟漪,“他的精神海……活性太低,几乎探测不到。”
“……常规精神力刺激方案风险过高,可能引发更严重的排斥性枯竭。”
这正是最棘手的地方。顾沉的身体创伤虽重,但以虫族的科技和其身体底子,并非无法挽回。精神海的枯竭,才是真正致命的。
医疗官眉头紧锁,有些无从下手。
“那就不要刺激。”云翊清冷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入医疗室,吸引了所有医生的注意,“他的精神海现在像一块彻底干涸的土地,需要的是最本源的滋养,而不是强效的肥料或刺激。”
他顿了顿,说出的话却让在场的专业医生都感到惊讶和眼前一亮:“尝试‘生命摇篮’系统,但参数设定在最低档,启动‘温和滋养’模式。我们的目标不是唤醒,而是为他创造一个能让其‘自我感知存在’的温床。”
‘生命摇篮’是帝国最高级别的精神力辅助治疗技术,通常用于温和引导和修复。云翊提出的这种近乎“无为而治”的用法,非常规,却直指核心。
医疗官只犹豫了一瞬,想到云翊的身份,立刻下令:“按教授说的做,启动‘生命摇篮’。”
柔和得仿佛生命本源的光芒,从医疗舱上方缓缓洒下,如温水般包裹住顾沉。它没有丝毫侵略性,只是温柔地存在着,如同母体中的羊水般,温柔浸润着他每一寸肌肤,细胞,以及那枯涸的精神海。
几分钟后,在众虫紧张的注视下,那令虫绝望的平坦线条,开始产生变化。它依然微弱,但不再是死寂的直线,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缓慢、深沉、如同休眠火山内部脉动般的韵律。
它没有苏醒,但它停止了继续滑向深渊,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维系着最低限度的“存在”。
“有效果……他稳住了!”副手惊喜地低呼。
医疗官也长舒一口气,看向云翊的目光带上了更深的好奇与敬佩。这位没有精神力的亚雌阁下,对精神力的理解,似乎远超普通的学者。
云翊脸上却不见喜色。他透过玻璃,看着一边在安定作用下眉头稍展、陷入沉睡的米迦,另一边是如同精致易碎品般躺在医疗舱内、仅维持着微弱生命火种的顾沉。
他轻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
他知道,米迦醒来后,看到顾沉这般模样,那压抑已久的情绪恐怕会如山洪般爆发。
这短暂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前,他为这对坎坷的伴侣,所能争取到的最后一点喘息之机。
时间在“象牙塔”的静默中流逝。云翊坐在两间观察室之间的中控台前,光屏上同时显示着两边的数据。
一边是米迦平稳的生命体征和异常活跃的虫蛋波动,另一边是顾沉那如同风中残烛,仅靠“生命摇篮”勉强维系的微弱生命线。
几个小时过去,随着安定的效果开始减弱,米迦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空白。随即,记忆如同潮水,狠狠灌进脑海。爆炸的旋涡、冰冷的星空、顾沉惨白的脸、微弱的心跳……
雄主!
他猛地从医疗床上坐起,动作快得让正在记录数据的医疗虫都没反应过来。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额头缓了一秒,目光就急切地投向了观察窗的另一侧。
顾沉还在那里,依旧静静地躺在医疗舱里。
柔和的光芒笼罩着他,脸色依旧惨白,各种仪器的管线缠绕在他身上,监测屏幕上的数字和曲线依旧在缓慢地跳动、延伸……一切似乎和他昏迷前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奇迹般的好转,没有睁开眼睛,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他还是那样安静地躺着,像一个精致却了无生气的木偶。
他的雄主仍徘徊在生死边缘。
米迦胸口猛地一窒,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刚才因为急切而涌上的一点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他扶着玻璃,缓缓站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为什么……还是没有变化?
不是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吗?不是有最好的医疗吗?
巨大的期望与冰冷的现实碰撞,带来的不是崩溃的哭喊,而是一种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绝望。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久久不语。浑身盈满了无声蚀骨的痛楚。
云翊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子报告。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米迦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窗内的顾沉。
过了好一会儿,米迦才极其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怎么样了?”
云翊将报告递过去,他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是客观陈述医疗数据:“身体创伤正在稳定修复。骨折已复位,内出血止住了,器官衰竭的风险在降低。以他的体质底子和这里的医疗条件,身体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米迦的心稍微提起了一点,但云翊接下来的话,又将它狠狠砸落。
“问题在精神海。”云翊指向报告上的光谱图和数据,“‘生命摇篮’只是为他创造了一个维持最低限度存在的环境,阻止了情况继续恶化。但他的精神核心依旧处于深度休眠,或者说,封闭状态。我们无法预测他什么时候能醒来,甚至……无法保证他一定能醒来。”
无法预测……无法保证……
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得米迦耳膜嗡嗡作响。他看着报告上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和曲线,它们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事实:他的雄主被困在了一个无虫能触及的深渊里。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扶着玻璃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
就在这时,观察室内连接着顾沉医疗舱的扩音器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呓语。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模糊不清。
但米迦捕捉到了。
他浑身一僵,猛地贴近玻璃,几乎将整张脸都压了上去,冰蓝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顾沉的脸。
“……米……”
又是一声,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带着干涸的痛苦和无意识的依赖。
是他在叫他的名字!
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像一道微光,猝然照进了米迦几乎被绝望冰封的心底。
几乎是在听到声音的同时,米迦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汹涌而出。没有嚎啕大哭,而是无声滚烫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疯狂滑落。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按在玻璃上,隔着一层冰冷的阻碍,仿佛想触摸里面的顾沉。
云翊看着这一幕,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他还在。他能感知到你的存在。这就是现在最大的希望。”
他看向米迦,目光沉静:“米迦,别倒下。你和虫蛋,现在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了。”
米迦没有回头,泪水依旧不停地流。但他按在玻璃上的手,却慢慢停止了颤抖,一点点用力,握成了拳头。
他知道了。
等待很漫长,希望很渺茫。
但只要里面那个虫还有一丝气息,还在无意识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就绝不会放弃。
他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道桥,连接着生死的两岸,也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可能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