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漠的边缘,并非想象中的骤然荒芜。南荒最后一片耐旱的灌木丛与赭红色的戈壁碎石,在视线尽头交织、拉锯,形成一道漫长而模糊的界域。空气里属于南荒的湿润草木气息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粗粝、仿佛随时能摩擦出火星的味道。天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近乎残忍的湛蓝,太阳悬得极高,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投下的影子都显得短小而锐利。
萧逸竹与若芸便站在这片过渡地带的最后一块巨岩阴影下。脚下,是南荒尚算坚实、夹杂着草根的泥土;前方几步开外,便是那片被日光蒸腾出扭曲气浪、一望无际的灰黄色沙砾世界。
与数月前仓促追击铁羽、仅在荒漠边缘短暂交战不同,这一次,他们是真正做好了深入这片死亡之海、进行漫长追寻的准备。
萧逸竹换上了一身特制的淡青色沙地行装,布料轻薄透气,内里却以微缩符文编织了恒温、避尘、乃至一定程度扭曲光线视觉的效果。他背上是一个样式古朴的储物皮囊,看似不大,内里却以空间拓展法术容纳了足量的清水、耐储存的灵食、各种应对沙漠极端环境的符箓丹药、以及得自百工阁的几样专门用于沙漠探索的定向与防护法器。他的气息沉凝内敛,元婴后期的修为被完美控制,不泄露分毫,以免惊动某些对灵气敏感的存在。
若芸的装束则是一袭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样式与她生前所爱相似,但材质迥异,是以西漠特产的一种“月光蛛丝”混合冰蚕丝织就,不仅同样具备防护与恒温之效,更能在夜晚吸收月华微光,散发出淡淡清辉,对魂体有温养之功。她的魂体已彻底凝实,行走坐卧与生人无异,只是肌肤在炽烈阳光下显得愈发白皙剔透,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玉。她的手中,轻轻握着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呈现温润七彩之色的玉片——那是临行前,她将自身对七彩莲的感应与萧逸竹提供的线索相结合,以魂力凝练出的“莲踪引”。此刻,这枚小小的玉片正散发着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温热,一丝几不可察的牵引力,隐隐指向沙漠深处偏西北的方向。
“这里……感觉截然不同了。”若芸轻声开口,声音在干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澈。她微微仰头,望向那无垠的沙海,眼神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专注的探寻。“南荒的生机,是郁郁葱葱、蓬勃外放的。而这里……生机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藏在地底深处,藏在某些奇特生命的顽强里,更藏在……某种古老而沉寂的律动中。”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片刻后,她重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七彩的微芒,抬手指向前方偏西北:“逸竹,莲踪引的感应,比在南荒时清晰了数倍。那个方向……我能感觉到一种极为微弱、却无比纯净浩瀚的‘生’的气息,与莲力同源,但更加……古老,更加内敛,仿佛沉睡在沙漠心脏的脉搏。”
萧逸竹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除了起伏的沙丘和蒸腾的热浪,肉眼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的神识,却比若芸更早一步感知到了环境的异样。这里的天地灵气稀薄而狂暴,火属性与土属性占据了绝对主导,且异常活跃,不时有微型的灵气乱流在沙地上凭空生成,卷起一小股旋风,又迅速消散。更深处,似乎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干燥“杀”意,那是西漠特有的“金煞”之气,对未经防护的肉身与神魂皆有侵蚀之害。
他点了点头,握住若芸的手。触手温凉柔滑,真实不虚。“看来方向没错。西漠环境恶劣,灵气狂暴,寻常修士难以久待,反倒可能成为某些天地奇珍的天然屏障。我们走,跟紧我,莫要离开我身周三丈。”
两人并肩,一步踏出了巨岩的阴影,真正进入了西漠的范围。
炽热的阳光瞬间毫无保留地笼罩下来,即使有法衣阻隔,也能感到那股仿佛要将人烤干的燥热。脚下的沙地松软滚烫,每一步都会微微下陷,带起细沙。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与南荒四季相对分明的气候相比,这里白昼与黑夜的温差,恐怕会大得惊人。
萧逸竹心念微动,一层极其淡薄、近乎无形的暗金色光晕从他身上弥散开来,将两人一同笼罩。这并非护体罡气那般显眼,而是莲焰净化之力的一种精妙运用,悄然中和着周围过于狂暴的火土灵气与潜在的“金煞”,并在两人身周营造出一个相对稳定温和的小环境。同时,他神识如同无形的触角,以他们为中心,向四周缓缓探出,警惕着可能潜藏的危险——无论是荒兽、流沙、还是其他不怀好意的窥探者。
若芸则微微低头,专注地感应着手中“莲踪引”的变化。随着他们不断深入,玉片上的温热感的确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强,那丝牵引力也愈发明确。她偶尔会停下脚步,闭目凝神,将自身魂力与莲踪引结合,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向着更远方“扫描”,然后修正细微的方向偏差。
最初的数十里,除了令人不适的酷热、单调的沙丘和偶尔掠过的、外形狰狞的耐旱毒虫,并无特别之事发生。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沙脊上呜咽。
然而,这种死寂本身,就是一种压力。它吞噬着声音,模糊着距离感,消磨着意志。若无明确目标与坚定心志,寻常人极易在这片看似平坦实则危机四伏的沙海中迷失方向,最终沦为枯骨。
萧逸竹与若芸都不是寻常人。一个心志历经十世打磨,坚如磐石;一个魂体因执念与莲力而重生,纯净剔透。他们默默前行,彼此的气息相互交融支撑,竟在这片绝域中走出了一种奇异的和谐与安宁。
行至午后,日头最毒之时,前方的沙地地貌开始出现变化。不再是连绵的柔和沙丘,而是出现了一片片被风蚀得千奇百怪的雅丹地貌。赭红、灰白、土黄的岩层裸露出来,被岁月和风沙雕琢成城堡、怪兽、残柱的形态,在炽烈的阳光下投下光怪陆离的阴影,恍如一座沉默的魔鬼之城。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片最为高大的风蚀岩柱区域时,萧逸竹的神识微微一动。
左侧一片岩柱的阴影深处,传来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一种冰冷、贪婪、带着腥气的生命波动。
他脚步未停,只是握着若芸的手微微紧了紧,一道神念传音已然送出:“左侧,岩柱后,有东西,小心。”
若芸神色不变,只是莲踪引悄然换到左手,空出的右手衣袖中,一点温润的白色光华悄然流转——那是她以凝实魂体与莲力结合,初步掌握的一种守护性魂力运用。
沙沙声骤然加剧!
数道灰黄色的影子,快如闪电,从不同方向的岩柱阴影中窜出,直扑两人!那是西漠边缘常见的低阶荒兽“沙影蜥”,体型不大,约三尺长短,但动作迅捷无比,表皮颜色与沙砾几乎无异,尤其擅长潜伏突袭。口中利齿带着麻痹毒素,爪尖锋利,可撕裂普通护甲。
它们显然将这两个闯入领地、气息却收敛得如同普通人的“猎物”,当成了可以轻易得手的美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萧逸竹甚至没有抬手。他只是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
笼罩两人的那层淡金色光晕,微微一亮。
无声无息。
那几条扑至半空、狰狞张口的沙影蜥,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灼热的墙壁。它们的身躯在触及光晕的瞬间,便猛地一僵,随即那灰黄色的表皮上,迅速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没有惨叫,没有挣扎,这些低阶荒兽眼中的凶光顷刻间熄灭,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与戾气,僵硬地跌落沙地,一动不动。仔细看去,它们身上并无明显伤口,但生命气息已然彻底断绝,连血液都仿佛被某种力量瞬间“净化”凝固。
萧逸竹甚至没有多看这些尸体一眼,仿佛只是拂去了几粒微尘。他带着若芸,步履从容地继续向前,穿过了这片诡异的雅丹石林。
若芸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迅速被流沙掩埋的蜥蜴尸体,轻声道:“这里的生灵,似乎都带着一股天然的凶戾与攻击性。”
“绝地求生,法则使然。”萧逸竹平静道,“弱肉强食,在这里体现得更加赤裸直接。也好,这提醒我们,西漠的‘欢迎仪式’,从来不会温柔。”
走出石林,眼前又是一望无际的沙海。夕阳开始西斜,将天边的云层与远方的沙丘染上壮丽的橙红与金紫色。白日的酷热迅速消退,一股渗人的寒意开始从沙地深处升起。
萧逸竹选了一处背风的沙丘下方,挥手布下几道简单的隐匿与警戒禁制,又从储物囊中取出特制的、可自动调节温度的营帐。
“今日到此为止。夜间赶路风险更大,有些东西,喜欢在黑暗与寒冷中活动。”他一边熟练地布置临时营地,一边对若芸道,“感觉如何?魂体可受这环境影响?”
若芸轻轻摇头,指尖的莲踪引在暮色中散发着柔和的七彩微光,映亮了她温婉的侧脸:“无妨。莲力似乎与此地某种深层气息隐隐共鸣,反倒让魂体更觉稳固。只是……那感应指向的深处,似乎还很遥远。而且……”
她微微蹙眉,望向西北方向那已然沉入暮色、轮廓模糊的沙海:“我总觉得,除了莲力本身,那片区域……还有一种很复杂的‘场’,混乱,古老,充满排斥。”
萧逸竹铺好营帐,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向黑暗渐浓的远方。他的神识比若芸感知得更远、更细。他能“听”到远方沙丘在夜风下的流动声,能“看”到更深处地脉灵气那狂暴不安的涌动,甚至能隐隐捕捉到,在若芸所指的大致方向上,天地灵气的分布确实存在某种异常的不协调与紊乱,仿佛一片自然形成的、规模庞大的迷阵或绝地。
“死亡之海……”他低声重复着从古老卷轴与西漠传闻中得知的这个地名,“看来,我们找对了地方,也即将面对真正的挑战。先休息,养精蓄锐。路,要一步一步走。”
夜幕彻底降临,繁星如碎钻般洒满天鹅绒般的夜空,清冷璀璨。西漠的夜,寂静、寒冷、美丽而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