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的全息穹顶下，数据流如同银色瀑布般奔涌不息。天樽2恒星的耀斑活动记录、天樽a行星的地壳同位素衰变曲线、星际尘埃中残留的等离子体频谱……来自二十艘侦查传来舰的观测数据正以每秒三百万组的速度涌入中央数据库，在主屏幕上交织成一片闪烁的光海。
光带在数据海中穿梭，金色的粒子不断拆解、重组着信息碎片——智能程序正将天樽星系的历史星图（最早可追溯至联邦首次深空探测时期）与实时采集的引力波残留数据进行比对。屏幕左侧，代表“500年前”的时间轴被反复高亮，那里的恒星轨道参数与后续记录出现了第一道明显的断层。
“恒星风强度在这个时间点出现断崖式波动。”罗飞盯着副屏幕上的红色曲线，指尖点在某段陡峭的下降沿，“天樽2的自转周期从23.7小时骤变为18.2小时，这是典型的外力撞击后角动量失衡特征。”
林宇看着主屏幕上不断收敛的误差值——从最初的±120年，到±80年，再到±30年。算法正在用蒙特卡洛模拟反复推演，每一次迭代都剔除掉不符合撞击能量模型的数据残片。
全息投影中，天樽星系的三维模型开始回溯，那颗带着伤疤的红矮星缓缓“倒带”，轨道逐渐舒展，试图回到它原本的椭圆轨迹。
“行星地质样本分析完毕。”张逸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难掩兴奋，“天樽a的陨石坑边缘，硅酸盐结晶的形成年龄经碳-14测年法验证，误差不超过20年。”
数据流的奔涌渐渐放缓，那些杂乱的光带开始凝聚。主屏幕中央的时间轴上，一个闪烁的红色光点正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数据光带突然停顿，金色粒子在光点周围凝结成一圈光晕——那是算法完成最终验证的标志。
“撞击能量模型匹配度98.7%，”晨星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确定性，主屏幕上的时间轴被放大，红色光点下方弹出一行冰冷的数字：“天樽2恒星轨道突变时间点：公元1533年。”
指挥中心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张逸风看着那个年份，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敲了敲，将其换算成相对时间：“距离现在……正好五百年。”
五百年。足够一颗恒星的伤疤从炽热的等离子体喷泉，冷却成暗褐色的永恒烙印；足够天樽星文明从最初的震惊与慌乱，走向长达数个世纪的绝望与挣扎；也足够他们在母星系的崩塌中，将目光投向42光年外那项可能拯救一切的技术。
数据流彻底静止，红色的时间戳像枚印章般刻在星图中央。五百年前那场无声的宇宙碰撞，原来早已为后来的一切埋下伏笔——天樽星文明的百年航行，拳术师文明的严防死守，都不过是这场跨越五个世纪的灾难投下的影子。
白地星指挥中心的全息穹顶下，林宇的声音透过通讯频道炸响时，星图上代表天樽星系的红光还在剧烈闪烁。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指挥椅扶手上，金属扶手的温度仿佛都被这股力道焐热了几分：“命令第二、第四集团军，启动‘星尘救援预案’！”
“优先搜索天樽β行星的生命信号，所有战舰打开最大功率的能量护盾，抵近宜居带五十万公里建立防御圈。”他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支正从拳术师星域返航的天樽星舰队——光点稀疏，航线颠簸，明显是经历过冲突的疲惫之师，“他们的舰队还在归途，家园却已经成了炼狱，我们必须撑到他们回来。”
“收到！”张逸风的回应带着电流的嘶鸣，从“惊鸿号”的舰桥传来。背景音里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仪器的蜂鸣，“第四集团军已分三路进入天樽β轨道，搭载着生命探测仪的侦查舰群正在突破行星电离层，正在同步传输实时画面。”
旗舰“惊鸿号”的主屏幕上，数十个侦查舰的视角画面正快速切换。天樽β的地表还在燃烧，灰褐色的浓烟裹着岩浆流在峡谷里翻滚，但当画面穿透厚厚的云层与地壳，一道奇异的光影突然出现在屏幕中央——那是星球内部被硬生生掏空的巨型空间。
“结构分析完成！”探测官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指尖在虚拟屏幕上划出剖面线，“这不是自然形成的溶洞，是人为开凿的！”
三维结构图在屏幕上缓缓旋转，能清晰看到避难所的轮廓：从地表向下延伸约八十公里，如同嵌在行星内核外的巨型蛋壳。
外壳由多层材料构成，最外层是裸露的玄武岩地壳，向内则是十几米厚的银灰色物质——探测器显示那是掺入了星尘粉末的高强度聚合混凝土，抗压强度是联邦标准建材的七倍，表面还残留着能量护盾的淡蓝色余辉。
“内部有完整的循环系统。”张雨瑶放大结构图的细节，能看到如同血管般密布的管道，“通风口连接着地表未被完全烧毁的绿洲，水循环系统似乎还在运转，甚至能看到人工光源的能量波动。”
就在这时，生命探测仪的指示灯突然从红色跳成了绿色。屏幕右侧弹出一串跳动的光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避难所的每一层，如同暗夜里的星群。
“生命信号锁定！”探测官的声音带着颤音，“初步计数……987万，还在增加！信号强度稳定，证明他们有持续的能量供给。”
张逸风盯着那些光点，忽然注意到避难所的中心区域有一片更密集的信号簇——那里的建筑结构明显更复杂，像是指挥中枢。他抬手示意通讯官：“尝试接入他们的内部通讯频道，用通用星际语发送信号——告诉他们，蓝星联邦的救援舰队到了。”
舰桥内的仪器嗡鸣似乎都柔和了几分。透过侦查舰的镜头，能看到避难所的人工光源正随着信号接入而微微闪烁，像是沉睡的巨人正在缓缓睁开眼睛。
八十公里厚的岩层与混凝土之外，是燃烧的星球；岩层之内，近千万生命正蜷缩在这方人造的天地里，等待着跨越光年的救赎。
天樽行星的地壳深处，庇护所像一枚被遗忘的铁钉，死死嵌在冰冷的岩层里。信号接收室的天花板上，那盏老式灯泡已经亮了不知多少个昼夜，冷白色的光芒带着细微的嗡鸣洒下来，在灰黑色的控制台边缘投下参差的影子——有些是仪器经年累月留下的划痕，有些是凯瑟琳娜指尖无意识蹭过的痕迹。
她坐在那张褪色的皮质转椅上，椅面早已被三代人的体温焐出温润的包浆。后背挺得笔直，却掩不住肩膀的微沉。视线像两枚生锈的钉子，牢牢钉在接收器中央那块暗灰色的屏幕上。屏幕边缘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弱的绿光，那是“待机”的信号，三百年来，它大多时候都保持着这种沉默的节奏。
左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控制台侧面一道浅痕，那是父亲年轻时不小心磕出来的。旁边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塑封膜已经起了皱，上面是爷爷和年幼的父亲，背景是庇护所刚建成时的样子——墙壁还没被岁月熏得发黄，仪器崭新得发亮。
照片下方压着一本厚厚的日志，封面写着“天樽守护记录”，第一页的字迹遒劲有力，是爷爷的手笔，最后一页停留在上个月，是她自己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执拗。
“小凯，你记着，太阳不是灯泡这种冷光，它是暖的，晒在皮肤上像裹着层绒毯，能把骨头缝里的寒气都晒透。”
爷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他说这话时总是坐在窗边那张旧摇椅上，眼神望着庇护所厚重的铅合金墙壁，像是能穿透岩层看到地表。“草地是绿的，不是咱们种的合成蔬菜这种发灰的绿，是透亮的，踩上去软乎乎的，能没过脚踝，早上带着露水，沾在裤腿上凉丝丝的。还有蝴蝶，翅膀上有花纹，红的、蓝的、黄的，飞起来像会动的花……”
那时她还小，趴在爷爷膝头，想象着“透亮的绿”和“会动的花”是什么样子。可如今，她能触摸到的只有灰白的天花板——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是地壳变动留下的吻痕；能闻到的只有循环系统送来的空气，带着股淡淡的金属味，混着合成食物特有的、略显干涩的气息。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青色的血管在下面跳动。爷爷的日志里写过，大灾变前的人，皮肤是“像麦田一样的淡黄色”，可现在，庇护所里的人，包括她自己，都像是长期见不到阳光的植物，连指甲盖都透着淡淡的青白。
接收器突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滋啦”声，凯瑟琳娜的脊背猛地一挺，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屏住呼吸，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屏幕。那道暗灰色的屏幕依旧沉默，只是刚才的杂音，或许只是线路老化的偶然扰动。
她轻轻吁了口气，指尖在控制台上敲了敲，像是在跟这台陪伴了三代人的老伙计打招呼。“再等等，”她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也给你们一点时间。”
屏幕依旧暗着，冷白的灯光在上面投下她模糊的影子。三百年了，爷爷守着它老去，父亲守着它离开，现在轮到她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守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那个“渺茫的希望”——来自其他星球的救援信号，或者地表环境恢复的消息——是否真的会出现。
但她会等下去，像爷爷和父亲一样。就像头顶这盏灯泡，就算光芒冰冷，也会一直亮着，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