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沈砚一边留意着林阿禾的动向,一边等待周墨从水渠那边回来汇报情况。
油灯芯爆了个灯花,沈砚搁下笔,指节还压在那张未写完的公文上。
门被推开一条缝,周墨闪身进来,薄袍沾着夜露,靴底带进几粒山泥,踩在青砖上留下两道湿痕。
“回来了?”
沈砚没抬头。
“刚到。”
周墨声音低哑,“绕了三道岭,天快亮才摸回县城。”
沈砚这才抬眼。
周墨眼下发青,袖口有划痕,手里攥着半截枯枝,像是从山坡上掰下来的。
“水渠呢?”
“堵死了。”
周墨把枯枝往地上一扔,“上游断流处堆着巨石,少说三十块,大的比磨盘还沉。底下填了夯土,铁锹挖不动。两边立了木桩,挂着布幡,写着‘王氏私渠,擅通者罚’。”
沈砚指尖敲了敲桌面:“有人守?”
“八个人,轮班换岗,棍棒齐全。”
周墨冷笑一声,“昨夜我藏在坡上盯了两个时辰,他们每半个时辰巡一次,喝令声都一样——‘谁敢动石头,打断腿’。”
沈砚沉默。
“要我说,直接派衙役去拆。”
周墨往前一步,“带二十人,趁天亮动手,百姓听见动静自然会围来看。王三家丁不敢当街行凶,只要石头一搬,水就通了。”
沈砚摇头:“你真以为他们怕百姓?”
“难道不怕?”
“怕的是背后的人。”
沈砚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新安地形图前,手指顺着干涸的河道一路往上,“王三敢这么干,是因为他姐夫是赵承业。我们砸的是石头,可捅的是郡守的肺管子。”
周墨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以为派衙役就能压住?”
沈砚回头看他,“今天你带人去拆,明天调令就下来——‘新安县令煽动民变,扰乱地方’,我被革职押送咸阳,你跟着去修长城。王三呢?照旧浇他的地,收他的租,连根汗毛都不会少。”
周墨脸色变了。
“这不是民事纠纷。”
沈砚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这是冲着考核排名来的。赵承业巴不得新安烂下去,好拿我们垫背。他要的是一个永远垫底的县,不是一条通水的渠。”
周墨低头看着自己沾泥的靴子,嗓音发紧:“那……就不拆了?”
“拆,但不能我们动手。”
沈砚转身,目光落在桌角那支炭笔上,“得让王三自己把石头搬走。”
“他自己?”周墨皱眉,“他疯了才会干这种事。”
“人不会疯。”
沈砚拿起炭笔,在掌心轻轻敲了两下,“但水会。”
“水?”
“春耕马上开始,下游三百亩旱田等着灌水。柳沟、石坝这些村,往年这时候早就泡田了。现在地干得裂口子,种子都不敢下。”
沈砚盯着周墨,“你今早再去一趟柳沟,别进王三家,也别提渠的事。找几个老农,问问他们,去年这时候,谁家田最先灌上水?今年要是再不通,哪家会绝收?记下名字,带回话。”
周墨愣住:“这……有用?”
“当然有用。”
沈砚嘴角微扬,“你想想,一户人家眼看要饿死,地主却把水拦在自家田里浇花种菜,你说这口气能咽下?”
“可他们不敢闹啊!”
“现在不敢。”
沈砚把炭笔递过去,“等全柳沟的人都知道,王三一家用水洗马槽,而他们的孩子只能喝泥浆水。你觉得,还能忍几天?”
周墨接过炭笔,手指微微发抖。
“别急着写。”
沈砚按住他手腕,“先听明白,你不是去查案,是去听怨气。谁骂得最狠,谁最想通渠,谁家损失最大,全都记下来。回来告诉我,哪块地值多少石粮,哪个村憋了多少年火。”
“然后呢?”
“然后?”
沈砚笑了笑,“等火堆够了,风一吹,自然就烧起来了。”
周墨怔住。
“你一直觉得我做事不按规矩。”
沈砚走回案前,重新坐下,“煮火锅不像县令,做点心不像清官,现在连查水渠都不像断案。可你知道为什么前任饿死在堂上,而我还活着?”
周墨没答。
“因为我懂一件事——”
沈砚抬眼,“老百姓不怕官,也不怕地主,他们怕的是没人带头。只要有一句公道话,一块告示牌,一场公开的丈量,他们就能从泥里爬出来,把天给掀了。”
“你是想……让他们自己去拆渠?”
“我什么都没说。”
沈砚摊手,“我只是想知道,春天到了,谁家的地最干。”
周墨呼吸重了几分。
“去吧。”沈砚挥了挥手,“趁天刚亮,村里人还没下地。记住,别穿官服,别带衙役,就说是去收旧账的文书小吏。听到什么,记什么,一个字都别漏。”
周墨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
沈砚叫住他,“路过东岭时,顺便看看林阿禾有没有去西墙。”
“他还盯着那条路?”
“人一旦养成习惯,就改不了。”
沈砚淡淡道,“就像王三,以为堵了水渠就能高枕无忧,其实他不知道,水压久了,堤坝自己会裂。”
周墨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晨雾漫过门槛,沈砚坐回案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炭笔。
地图上的河道依旧干涸,但他已经看见水在流动。
不是从上游来。
是从人心深处,一寸寸漫上来。
他提起笔,蘸了墨,在空白竹片上写下三个字:柳沟村。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行小字:春耕前三日,水争必起。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沈砚抬头看了眼天色。
离百姓下地还有半个时辰。
他把竹片压在砚台下,重新铺开一张白纸。
笔锋落下,只写了两个字:
“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