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禾牵着马站在郡城街头,夜风刮过巷口,火把晃了几下。他没动,马也没走。脑子里全是赵承业的话,还有那盘盖着布的药。
他在原地站了半炷香时间,最后把缰绳一拽,调转方向去了驿馆。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他就出了城。一路骑马回新安,没喝水,也没说话。怀里工分册被磨得边角发毛,手指一遍遍划过上面的名字——张老三、李大根、王五嫂……都是跟着他登记修渠、种稻的人。
到了新安县界,他没直接去县衙。
他绕道南岭,把马拴在坡下树林里,自己猫着腰往梯田方向摸。
远远就看见三个老农坐在田埂上抽烟。一人手里拄着锄头,正说着什么,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沈县令说了,这稻苗金贵,得轮班守着。”
“怕啥?谁敢偷?”另一人笑,“咱们新安这几年穷惯了,现在有饭吃有工分拿,谁还干那缺德事?”
“话是这么说。”第三人磕了磕烟斗,“可县令说了,防的就是个万一。白天我们看着,晚上衙役接班,火把都不灭。”
林阿禾蹲在草丛里,手抠进土里。
他一直等到傍晚。太阳落山前,两个衙役提着火把上了山,换下老农。两人一左一右沿着田埂来回走,中间还停下喝了口热水,谈笑几句才继续巡逻。
夜越来越深,火光还在闪。
他趴了两个时辰,腿都麻了,一点空子都没找到。别说靠近梯田,连外围都进不去。守得比粮仓还严。
他慢慢退回去,解开马缰,骑上没回头。
回到县衙时已是深夜。他把马交给值夜的衙役,自己走进文书房,点亮油灯开始翻账本。
笔尖在划,手却抖得厉害。记到第三页,漏了三户人家的工分。周墨正好进来取卷宗,扫了一眼就说:“你今日心不在焉。”
林阿禾抬头:“我没事。”
“真没事?”周墨盯着他,“你下午去了南岭?”
林阿禾一顿。
“我路过。”他说。
“路过三次?”周墨声音压低,“我亲眼见你站在坡上看梯田,一动不动站了半个时辰。你不跟人说话,也不下来。以前你不是这样。”
林阿禾低头继续写字。
周墨没再问。他拿了卷宗就走,脚步很轻。
但当天晚上,他去了后堂。
沈砚正在看《工分总录》,听见脚步声抬头。
“有事?”
“林阿禾不对劲。”周墨说,“他今天从郡城回来,没先报到,先去了南岭。下午又去了一次。刚才在房里记账,手都在抖,连错了三笔。”
沈砚放下笔。
“赵承业召他去的事,我知道。”他说,“他也知道我会知道。”
周墨皱眉:“你是说……他已经被收买了?”
“不是收买。”沈砚摇头,“是逼的。赵承业手里捏着他娘的药。不听话,药就断。他是孝子,扛不住这个。”
“那你还不防?等他真下手偷了稻种,再抓人?”
“我不想抓他。”沈砚站起来,走到窗边,“我想让他自己停手。”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今晚去梯田守夜。”沈砚转身,“不止我,再加一个亲信衙役,轮两班。明晚也守,后天也守。我要让他看清楚,是谁在护着新安的命脉,又是谁在拿他娘的命当筹码。”
周墨沉默片刻:“你要给他机会?”
“我不怪他。”沈砚声音很平,“换了是我,被人掐着亲人的命,我也难做决定。但他得明白,沈砚救他娘,不是施舍。是真心想让她活。而赵承业给药,是为了让他死心塌地当狗。”
周墨叹了口气:“可你这样守,太累。你是县令,不是巡更的。”
“这稻种是从云隐洞天出来的。”沈砚拿起桌上一个陶罐,里面装着几粒金黄稻谷,“十七粒能活十亩地,亩产翻倍。它能让人吃饱饭,能叫新安翻身。它不能丢。”
他把陶罐放回去,锁进柜子里。
“明天起,梯田值守排班改一下。白班照旧,夜班加人。我和楚墨轮流来。对外只说例行巡查,不提防窃。”
“那林阿禾呢?”
“别动他。”沈砚坐下,“让他继续做事,继续登记账目。我要他知道,我还信他。直到他自己做出选择。”
周墨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沈砚叫住他,“明天你让厨房多蒸点芋艿,送到林阿禾屋里。就说……最近熬夜,补身子。”
周墨看了他一眼:“你还给他送吃的?”
“他娘喝药,他饿着肚子回来。”沈砚说,“人心是肉长的。一碗热芋艿,有时候比十句训话管用。”
周墨没再说什么,走了。
沈砚吹灭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然后他起身,披上外衣,拎起一盏灯笼走出门。
衙役见他出来,忙问:“县令,这么晚去哪儿?”
“去南岭。”他说,“今晚我值班。”
一行三人上山。路上没人说话。到了梯田,沈砚站在最高一级田埂上,看了看四周。
火把插在桩上,风吹得火焰歪斜。远处村庄黑漆漆的,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
他接过衙役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把灯笼挂在木桩上。
“你们去下面歇着。”他说,“我在这儿就行。”
两个衙役退到不远处的小棚子里。
沈砚站着,手扶着锄头,眼睛盯着整片梯田。
月光洒下来,稻苗刚冒头,绿得发暗。
他没动。
山风一阵阵吹,衣角拍在腿上。
不知过了多久,山坡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慢慢走上来,脚步迟疑。
沈砚没有回头。
那人停在五步之外,站着不动。
沈砚终于开口:“这么晚,还不睡?”
那人声音很低:“我……来看看账本有没有错漏。”
沈砚点点头:“那你看看吧。”
那人没动。
风更大了。
灯笼晃了一下,光影扫过那人的脸。
是林阿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