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却驱不散北境边关特有的苍凉与肃杀。
经过近半个月的急行军,北伐大军主力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重要枢纽——位于镇北关后方百余里处的边陲重镇,朔风城。
说是城,实则更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军事堡垒。黑褐色的城墙高耸而斑驳,上面布满了刀劈斧凿和箭簇留下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历年来的血雨腥风。城墙之上,旌旗招展,但旗帜破旧,守城的兵士虽站得笔直,脸上却带着长期戍边特有的风霜与疲惫,眼神警惕地注视着远方那片广袤而危险的土地。
夜玄勒马立于一处高坡之上,乌云踏雪喷着灼热的鼻息,焦躁地刨着蹄下的冻土。他身披玄甲,外罩墨色蟠龙战袍,猩红的披风在干燥而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翻滚的血旗。
他的身后,是如同黑色潮水般蔓延开来的北伐大军先锋部队。刀枪如林,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士兵们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城池和更远处那片一望无际、黄沙与戈壁交织的荒原,空气中弥漫着新兵对未知战场的紧张,以及老兵对残酷厮杀的记忆所带来的压抑。
眼前,是与他熟悉的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没有亭台楼阁,没有丝竹管弦,没有繁华街市,只有望不到边的土黄与灰褐,以及天地间那种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赤裸裸的力量感。狂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粗粝的摩擦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马粪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这就是北境。这就是他即将征战、乃至可能埋骨的沙场。
夜玄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如同鹰隼般扫过朔风城的防御工事,掠过远处地平线上隐约的山峦轮廓——那里,就是北戎铁骑可能出现的方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硬得如同这朔风城的城墙,但紧握着缰绳的手指,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不是演练,不是朝堂博弈,而是真正的战争。每一道命令,都可能意味着成千上万条生命的消逝。即便是他,此刻心中也绝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王爷,”副将催马靠近,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岳侯爷已在城门口迎接。”
夜玄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夹马腹,乌云踏雪如同一道离弦之箭,率先冲下高坡,向着朔风城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驰去。
大军并未全部入城,大部分在城外预设的营地区域扎营。夜玄只带了亲卫营以及苏文衍、墨羽等核心人员入城。
城门洞幽深而阴暗,马蹄踏在坚硬的夯土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穿过城门,眼前的景象更是让来自京畿的将士们心头一沉。
城内街道宽阔,却异常冷清,几乎看不到寻常百姓,来往皆是身着皮甲、腰佩弯刀的边军将士,个个面色黝黑,眼神锐利如狼,带着一种长期与死亡为伍的漠然。街道两旁的房屋低矮而坚固,许多窗户都用木条封死,俨然一副战时景象。一种无形的、紧绷到极致的压力,弥漫在朔风城的每一个角落。
镇北侯岳擎天,一位年约五旬、身材魁梧如熊、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将,早已率领朔风城守将及一众边军将领,在城主府前肃立等候。他并未穿着华丽的侯爵礼服,只是一身磨损严重的玄铁重甲,甲胄上甚至还能看到未曾完全擦拭干净的黑褐色血污。
见到夜玄策马而来,岳擎天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凝重。他大步上前,对着刚刚翻身下马的夜玄,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如同钟鸣:
“末将岳擎天,参见元帅!朔风城上下,恭迎元帅驾临!”
他身后,所有边军将领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作响:“参见元帅!”
声浪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边关特有的粗犷与铁血。
夜玄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岳擎天:“岳侯爷不必多礼,诸位将军请起。”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诸位将军戍守边关,浴血奋战,辛苦了。”
“为国戍边,分内之事!”岳擎天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夜玄,那眼神中有审视,有期待,更有一种找到主心骨的迫切,“元帅一路劳顿,请先入府歇息,末将已备好酒宴……”
“酒宴就免了。”夜玄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边军将领的脸,将他们或疲惫、或焦虑、或隐含怀疑的神色尽收眼底,“军情紧急,即刻召开军议。”
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过渡,直接切入最核心的主题。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让原本还有些忐忑的边军将领们精神一振!
“是!元帅请!”岳擎天毫不意外,立刻侧身引路。
城主府议事厅,同样简陋而坚固,巨大的北境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大部分位置,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代表敌我双方兵力的小旗。
夜玄径直走到沙盘前,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掠过每一处关隘、河流、峡谷。
“岳侯爷,详细情况。”他言简意赅。
岳擎天深吸一口气,指着沙盘开始汇报,语气沉重:“元帅,情况比急报中更为严峻。兀术整合各部后,兵力远超二十万,其先锋五万精锐骑兵,由其麾下头号猛将巴图率领,已于三日前抵达镇北关外五十里处扎营,每日派游骑袭扰关墙,气焰嚣张。”
“其主力约十五万,由兀术亲自统帅,目前位置不明,但根据哨探回报,大概率是绕道西北,意图不明,可能是想迂回攻击防御相对薄弱的雁回关,或者……直插我后方,切断朔风城与内地的联系!”
“西域佣兵确认已加入兀术阵营,数量约在三千左右,装备精良,尤其擅长攻城与奇袭。‘幽阁’杀手亦有活动迹象,我军已有三名中层将领在营内被暗杀!”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议事厅内的气氛愈发凝重。边军将领们脸上都露出了愤慨与忧色。
夜玄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那双盯着沙盘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冷。
“镇北关现有守军多少?粮草军械可充足?士气如何?”他问。
“守军四万,粮草尚可支撑一月,但箭矢、滚木擂石消耗巨大,急需补充!士气……”岳擎天顿了顿,咬牙道,“将士们皆抱有死志,但连日被袭扰,伤亡不断增加,难免……疲乏。”
夜玄点了点头,目光终于从沙盘上移开,看向岳擎天和一众边军将领。
“巴图五万先锋,不过是兀术放出来试探的恶犬。其主力动向不明,才是心腹大患。”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传令:镇北关守军,坚守不出,任凭敌军如何挑衅,不得擅自出击。消耗的军械,三日内,本王会命人从朔风城库房调拨第一批送去。”
“另,加派三倍哨探,重点侦查西北方向,务必查明兀术主力确切位置与意图!”
“再令,雁回关、铁壁城,提高戒备至最高等级,没有本王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离防区!”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没有丝毫犹豫,瞬间将千头万绪的混乱局势梳理出了重点。
岳擎天等人精神一振,齐声应道:“末将遵令!”
“都下去准备吧。”夜玄挥了挥手。
众将领命,鱼贯而出。偌大的议事厅,很快只剩下夜玄、苏文衍和墨羽三人。
直到此时,夜玄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一丝。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夹杂着沙砾的寒风吹打在脸上,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苍凉而危机四伏的大漠。
这里,就是他未来一段时间的主战场。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
他下意识地抚向胸口,那里,贴身存放着一枚与琉璃手中一模一样的、冰凉的“同心蛊”母蛊。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