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堡的校场,在经历了前几日地下密室的惊心动魄后,并未沉寂下去,反而以一种更为炽烈、更为昂扬的姿态,迎接着每一个黎明。当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金红色的阳光尚未完全驱散戈壁滩上的寒意,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牛角号声便已“呜——呜——”地响起,如同沉睡巨兽的苏醒的喘息,瞬间撕裂了边塞清晨的寂静。
这号声,不再是往日单纯集结操练的信号,它变得更加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仿佛在催促着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快些,再快些!
校场之上,黑压压的军士早已列队完毕。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简单地按照刀盾手、长枪手、弓弩手划分开来,各自为战地进行枯燥的劈砍、突刺或仰射练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更为复杂,却也隐隐透出森然杀气的全新阵型。
冷啸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皮甲,并未站在惯常发号施令的高台上,而是如同一尊沉默的铁铸雕像,矗立在阵型侧前方的一块巨石上。他双手抱臂,深邃的目光如同盘旋在高空的苍鹰,锐利而冰冷地扫过校场上的每一个方阵,每一个士兵的动作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丝滞涩与不谐。
白莲教那阴损至极、意图从内部瓦解边防的“无忧散”阴谋,如同一声惊雷,在他心中敲响了最急促的警钟。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蠹虫蛀空,更有邪教以如此诡谲歹毒的方式渗透,这大明边镇,早已是千疮百孔,危如累卵。指望朝廷自上而下的整顿?无异于痴人说梦。黄沙堡所能依靠的,唯有自身,唯有手中这支必须变得更强、更韧、更能应对复杂危局的队伍。
他不能再满足于传统的、依赖个人勇武或是单一兵种优势的战法。他需要一种能够最大限度发挥黄沙堡有限兵力、现有装备潜力,并能有效克制蒙古骑兵机动性与冲击力,同时具备应对内部突发变故能力的全新战法。脑海中那来自“寓言”数据库的、跨越东西方时空的军事思想碎片,与他对明军现状、蒙古战法的深刻理解,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激烈碰撞、融合,最终催生出了眼前这套正在艰难摸索中成型的——“步骑炮协同野战阵型”。
“变阵——偃月!”
传令兵手中红白双色令旗猛地挥动,声音嘶哑却高亢。
校场中心,由五百名经过严格筛选、臂力强劲且心理素质稳定的老兵组成的弩阵,闻令而动。他们身披轻甲,手持经过黄沙堡匠作坊精心改良过的蹶张弩或神臂弩,动作整齐划一,迅速由原本密集的方阵,向两翼舒展,形成一个内凹的、如同弦月般的弧形阵列。这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最大化弩箭的覆盖面积,形成交叉火力,任何试图正面冲击阵型的敌人,都将面临来自至少两个方向的致命箭雨。弩兵们眼神专注,呼吸平稳,装填、上弦、瞄准的动作如同经过千百次锤炼的机械,透着一股冰冷的效率感。他们是这新阵型的中坚,是抵御骑兵冲锋、削弱敌军人数的基石。
“侧翼游骑——出击!”
令旗再变。
阵型两翼,各有一支约五十人的轻骑兵小队应声而出。他们人数不多,却是从堡内最擅长骑射、马术最为精湛的斥候和老兵中遴选而出,人马皆披着便于行动的轻便皮甲。他们并不像传统骑兵那样试图与敌军正面冲撞,而是如同灵动的毒蛇,在弩阵侧翼之外约百步的距离上游弋、穿梭。他们的任务是利用马匹的机动性,保护弩阵脆弱的侧翼和后方,驱散试图迂回的小股敌军,并在敌军阵型因弩箭打击出现混乱时,如同闪电般切入,用马刀和骑枪扩大战果,成为最致命的反击尖刀。此刻,他们正在模拟对抗假想敌的侧翼骚扰,马蹄翻飞,卷起阵阵黄尘,马背上的骑士身形矫健,控马技术娴熟,不时做出俯身劈砍、镫里藏身等高难度动作。
然而,最引人注目,也最让堡内将士感到新奇甚至有些难以置信的,是阵列最后方,那十余名操作着几门模样奇特“火炮”的炮组。
这实在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火炮。它们更像是放大了数倍的火门枪,或是简化到极致的原始野战炮。炮管由黄沙堡匠作坊收集的废旧铁料、甚至部分铜器熔铸而成,显得颇为粗糙笨重,为了便于机动,被牢牢固定在加固过的独轮车或两轮拖架上。口径不大,约莫孩童拳头粗细,射程和精度更是无法与朝廷工部铸造的正规火炮相提并论。
但冷啸看中的,是它们带来的可能性,是那种超越弓弩射程、具备一定面杀伤能力的“远程威慑”。他借鉴了脑海中一些关于早期野战炮的运用思路,要求炮组不追求精确点杀,而是进行小角度仰射,使用装填了碎石、铁钉、碎瓷片的“霰弹”,在敌军冲锋集群进入百步至一百五十步距离时,进行覆盖式轰击。不求毙敌多少,只求在关键时刻,用巨大的声响、弥漫的硝烟和飞散的破片,打乱敌军队形,挫伤其士气,为弩阵的密集射击和骑兵的反击创造最佳时机。
“炮组——预备!”
负责指挥炮组的,是一名脸上带着火烧疤痕、原是在京营接触过火器的老卒。他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炮手们迅速行动起来,测量角度,清理药室,填入用丝绸小包分装好的定量发射药,然后用木槌将用麻布包裹好的“霰弹”包狠狠捣入炮口……
“放!”
老卒猛地挥下手臂。
“轰——!”“轰——!”
几声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骤然炸开,打破了校场上原本只有脚步声、马蹄声和号令声的节奏。炮口喷吐出长达数尺的炽热火焰和浓密的白色硝烟,刺鼻的硫磺味瞬间弥漫开来。远处作为标靶的一片插着草人的区域,顿时被激射而出的碎石铁钉打得草屑纷飞,一片狼藉。
效果虽然远不如正规火炮,但那巨大的声响和瞬间的破坏力,依旧让不少初次见识的军士们心头一震,看向那几门“丑炮”的眼神,少了几分怀疑,多了几分敬畏。
阵列前方,林筱月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校场边缘,站在一处背风的土坡上,静静地观望着。她依旧穿着素雅的棉袍,但眉宇间那段时日萦绕不去的茫然与惊悸,已被一种专注的思索所取代。她看着那在号令下不断变换、如同一个精密且充满暴力美学的机器般运转的新阵型,看着弩兵们的严谨,游骑们的灵动,还有那原始火炮轰鸣时带来的震撼,心中波澜起伏。
她不通军事,却能感受到这阵型背后所蕴含的、迥异于传统兵书的思路。它不再过分强调个人的武勇,而是追求整体的协调与效率;它正视己方骑兵数量的劣势,转而将步兵和可能的“远程优势”发挥到极致;它甚至开始尝试将这种看似笨重的火器,有机地融入到野战体系之中。这是一种务实的、基于黄沙堡自身条件而生的求生与制胜之道。
“步、骑、炮……协同……”她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仿佛能感受到冷啸在那沉默外表下,汹涌澎湃的思绪与破旧立新的决绝。这不仅仅是在演练一种新战法,更像是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试图亲手锻造出一柄能够劈开黑暗、守护微光的利刃。
冷啸的目光从弩阵移到游骑,再落到那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的炮组位置,最后,与土坡上林筱月投来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他没有任何表示,很快又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整个校场。
“停!”他猛地抬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校场上只剩下风声和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
“弩阵右翼衔接迟缓!游骑左队脱离主阵过远!炮组装填,太慢!”冷啸的声音冰冷如铁,毫不留情地指出问题,“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任何一环的迟滞,都可能让所有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再来!”
没有斥责,没有鼓励,只有最直接的要求。
牛角号声再次呜咽响起,刚刚停歇的校场,立刻又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严苛的操演。金戈碰撞之声、马蹄踏地之声、号令呼喊之声、以及那不时响起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火炮轰鸣,交织成一曲铁与血的交响,在这边塞孤堡的上空,久久回荡。
这全新的阵型还远未完善,充满了各种问题与不确定性。但每一个参与其中的黄沙堡军士都能感受到,一种新的力量,正在这日复一日的艰苦操演中,如同戈壁滩下的潜流,悄然孕育、积蓄,等待着石破天惊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