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监又把孝公的反应告诉了商鞅。”
“商鞅说，我既然知道了君上的心思，那便有办法了。”
“于是，他有了第三次面见秦孝公的机会。”
顾明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沉。
“这一次，商鞅闭口不谈什么德行与仁政，他开门见山，直接讲起了‘霸道’之术！”
“如何变法，如何耕战，如何集权，如何富国，如何强兵！”
“他说的每一条，都是让秦国在最短时间内强大起来的虎狼之策！”
“这一次，秦孝公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听得是如痴如醉，不自觉地将坐席的膝盖一步步往前挪，完全沉浸其中。”
“两人一连谈了好几天，都不觉得疲惫。”
“最终，秦孝公拍板定下，秦国要走的，就是这条霸道之路！”
故事讲完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朱标的脑子里，却像是炸开了一锅沸水。
帝道！
王道！
霸道！
这三个词，像三道惊雷，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隐约抓住了什么，但又觉得模糊不清。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明，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干涩。
“先生……何为帝道？何为王道？又何为……霸道？”
顾明赞许地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
“所谓帝道，行的是无为而治，核心是黄老之学。”
“上古之时，生产力低下，人口稀少，部族林立，所谓的国家，不过是一个大点的部落联盟。那时候，君王就像一个大家长，用自己的德行去影响和教化子民。”
“君王垂拱而治，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不知道君王是谁。这就是帝道，以德为尊，顺应天道自然。”
顾明摇了摇头。
“但这种治国之道，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中，它适用于一个尚未开化的原始社会。”
“若放在今日疆域万里、人口亿万的大明，便是痴人说梦，自取灭亡。”
朱标深以为然。
“那王道呢？”
“王道，便是殿下你最为熟悉的了。”
顾明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是儒家最为推崇的治国之道。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历朝历代的君主，都将‘行王道，施仁政’挂在嘴边。”
“其核心，是以仁义治天下。”
“它推崇礼乐制度，明确尊卑等级，用礼法来规范社会秩序。”
“它提倡教化，用圣人之言去引导百姓向善。它讲究仁政，要求君王爱民如子，轻徭薄赋。”
“简单来说，王道就是用道德和礼仪的框架，将国家笼罩起来，再辅以一定的刑法作为补充。其目标，是建立一个君仁、臣忠、民顺的和谐社会，让天下人心悦诚服地归附。”
朱标静静地听着。
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理想国度吗？
一个君明臣贤，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宾服的盛世王朝。
可为什么，听着顾明平淡的叙述，他却感觉到了一丝不真实。
仿佛这美好的王道，也如空中楼阁一般，看似华美，却根基不稳。
“那……霸道呢？”朱标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顾明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王道以德服人，霸道，则以力服人。”
“王道讲仁义，霸道，则讲利益与法度！”
“它，是法家推崇的治国之术。自商鞅起，至一统六国的秦始皇，行的，便是这纯粹的霸道！”
“霸道不跟你谈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德教化，它只承认最现实的东西——力量与利益！”
顾明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充满了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感。
“它用智谋和权术驾驭群臣，让所有人都成为君王手中的棋子！”
“它用严苛到极致的法律来约束万民，让所有人都活在规则的掌控之下。”
“令行禁止，不敢有丝毫逾越！”
“它用最直接的军功爵位和土地财富来刺激整个国家的战争潜力，富国强兵，以战养战！”
“它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国家机器最高效地运转起来，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君王一人之手，用这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去征服、去掠夺、去建立一个令万国畏惧的强大帝国！”
“王道，是让万民敬你，爱你。”
“而霸道，是让万民……畏你，服你！”
轰！
朱标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被这番话彻底颠覆，然后轰然倒塌。
敬爱？
畏服？
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那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洪武大帝。
父皇对百姓不可谓不仁爱，他休养生息，惩治贪官，恢复民生。
可父皇对那些功臣宿将，对那些贪官污吏，用的又何尝不是雷霆万钧的霸道手段？
原来，自己所以为的治国之道，只是其中之一。
而且，可能还是最理想化，最不切实际的那一种。
看着陷入巨大震撼中的朱标，顾明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朱标的面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位大明的储君。
“那么，殿下。”
“若你是秦孝公，帝道、王道、霸道，三道摆在面前，你选哪一道？”
帝道、王道、霸道。
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摆在了朱标的面前。
顾明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朱标的脑海中，无数念头疯狂涌动，相互碰撞，激起万丈波澜。
帝道，以德化天下，立万世之楷模。
听起来何其神圣，何其伟大！
可……自己是圣人吗？
朱标扪心自问，他不是。
他有私心，有欲望，有常人的一切喜怒哀乐。
更何况，帝道对君王的要求太高，高到了几乎不切实际的地步。
尧舜禹禅让，那是上古。
如今是大明，是家天下！
他朱标之后，是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
谁能保证代代都是圣人？
一旦后世子孙德行有亏，这脆弱的帝道便会轰然崩塌，整个王朝都会随之倾覆。
这条路，走不得！
那霸道呢？
以力服人，富国强兵，建立一个令万国畏惧的强大帝国！
何等的热血沸腾，何等的波澜壮阔！
可一想到那严苛到极致的法律，那血流成河的场面，朱标的心中便涌起一股本能的抗拒。
他自幼受儒家思想熏陶，性情仁厚。
让他去做一个纯粹的霸主，视万民为草芥，视群臣为棋子，他做不到。
他的内心，过不了那一关。
那剩下的，似乎只有王道了。
以德服人，君仁臣忠，百姓安居乐业。
这最符合他一直以来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