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看着那道被父亲一掌拍出的裂痕,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那可是上好的黄花梨木,质地坚硬,寻常刀斧都难伤分毫。
父皇这一掌,蕴含的怒火简直能焚天煮海。
“一群蠹虫!”
“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是为了给这帮混账东西挖墙脚的?”
朱元璋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在谨身殿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砖嗡嗡作响。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宦官。
“科举舞弊,这可是刨咱大明的根!”
“读书人没了盼头,寒门子弟没了出路,那咱这江山,还坐得稳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让人从骨子里发寒的冷意。
“一个个读着圣贤书,满嘴的仁义道德,背地里干的却是男盗女娼的勾当!”
“咱当年在民间,最恨的就是这种不公!”
“凭什么有钱有势的,就能骑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
“凭什么咱穷人家的孩子,就活该一辈子受穷?”
“现在咱当了皇帝,就是要给天下的寒门一个机会,一个凭本事吃饭的机会!”
朱元璋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结果呢?”
“这才几年功夫?他们就把咱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一个个官当得不小,胆子比天还大!”
朱元璋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香炉,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殿内瞬间弥漫起一股呛人的味道。
“咱恨不得把这帮贪官污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剥皮萱草,挂在城门口!”
“让天下人都看看,跟咱朱元璋作对,是个什么下场!”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朱元璋粗重的喘息声,和那名小宦官压抑不住的牙齿打颤声。
朱标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父皇息怒。”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在这充满杀伐之气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为这点小人生气,气坏了龙体,得不偿失。”
朱元璋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瞪着朱标。
“小人?”
“标儿,你糊涂!”
“这已经不是小人的问题了!”
朱元璋指着殿外,声音嘶哑。
“这是在动摇国本!是想让咱大明,重蹈前元的覆辙!”
“官场腐败,吏治不清,一个王朝的覆灭,往往就是从这些地方开始的!”
朱标没有辩驳,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父皇现在需要的不是反驳,而是倾听。
果然,朱元璋发泄了一通,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下来。
他看着自己这个仁厚的儿子,眼神复杂。
有欣慰,也有担忧。
“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虽大,但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标见时机差不多了,这才缓缓开口。
“幸有顾明当机立断,启用了备用试题,保证了会试的公平。”
“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明真相,将泄题的内鬼和相关人等一网打尽,以儆效尤。”
朱元璋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查?怎么查?”
“咱让你去查,你信不信,底下的人能给你弄出一百个花样来?”
“官官相护,沆瀣一气,这是他们最擅长的把戏!”
朱元璋停顿了一下,语气稍缓。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刘三吾这个老头子,咱是信得过的。”
“他为人迂腐耿直,没那个花花肠子,更没那个胆子。”
“他断然不会参与其中。”
朱标点了点头。
“父皇圣明。刘大人忠直体国,断不会行此不法之事。”
“问题就出在那些副主考和监考官身上。”
朱元璋的眼神又冷了下来。
“这帮人,一个个都是人精。”
“让他们自己查自己,最后的结果,肯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随便推出一两个替死鬼,这事就算过去了。”
“想得美!”
朱元璋咬了咬牙。
“咱偏不让他们如意!”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咱要亲自去一趟贡院!”
“咱要亲眼看看,这帮混账东西,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朱标闻言,心中一惊。
“父皇,万万不可!”
他连忙劝阻。
“您是万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
“贡院人员混杂,万一有哪个不开眼的冲撞了您……”
“冲撞?”
朱元璋冷笑一声。
“咱倒是想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话虽如此,但他看着朱标一脸担忧的模样,心里的火气又消了几分。
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
也罢。
朱元璋的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他盯着朱标,目光灼灼。
“既然如此,那咱就不去了。”
朱标松了一口气。
“父皇……”
“你替咱去。”
朱元璋语出惊人。
“啊?”
朱标愣住了。
让他去?
他虽然是太子,但从未独立处理过这等牵扯重大的案子。
“怎么?怕了?”
朱元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咱不是刚教过你吗?为君之道,在于用人。‘任贤勿贰,去邪勿疑’。”
“现在,就是你实践这句话的时候。”
朱标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明白了父皇的用意。
这是在考验他,也是在锻炼他。
“儿臣……遵命。”
朱标定了定神,郑重地拱手领命。
“只是,儿臣经验尚浅,怕有负父皇所托。”
“怕什么!”
朱元璋大手一挥。
“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君主!”
“这点小场面都镇不住,将来如何治理这偌大的江山?”
“你就给咱放手去做!”
“记住,你是替咱去的,代表的是咱!”
“谁敢不配合,谁敢阳奉阴违,你记下来,回来告诉咱!”
“咱亲自扒了他的皮!”
朱元璋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霸道。
朱标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有父皇这句话,就等于给了他最大的底气。
“儿臣,明白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殿门外。
来人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毛骧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臣,毛骧,参见皇上,参见太子殿下。”
朱元璋看到他,脸上的怒意收敛了许多。
“起来吧。”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毛骧站起身,垂手而立。
“回皇上,臣已派人封锁了所有相关人员的府邸。”
“贡院内外也已由锦衣卫接管,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就是朱元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很好。”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
早在小宦官来报信之前,他安插在贡院的眼线,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了回来。
他发怒,是真的。
但他也从未失去理智。
在咆哮的同时,他已经向毛骧下达了第一道指令。
这就是朱元璋。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可以暴跳如雷,也可以在下一秒就冷静地布置好一切。
朱元璋看了一眼朱标,然后对毛骧说道。
“毛骧,咱有件差事要交给你。”
毛骧立刻躬身。
“请皇上吩咐。”
朱元璋指了指朱标。
“太子将代朕前往贡院,巡查阅卷事宜。”
毛骧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臣遵旨。臣会安排好仪仗,并加派人手,确保太子殿下万无一失。”
“不。”
朱元璋摇了摇头。
“咱不要你派人保护他。”
毛骧和朱标都愣住了。
朱元璋看着自己优秀的儿子,眼神变得深邃。
“标儿,你是个好孩子,宅心仁厚,这是优点。”
“但有时候,太仁厚了,就容易被人欺负。”
“咱让你一个人去,就是想让你看看,没有咱在你身后撑腰,那些官员,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朱元璋的话,让朱标心头一震。
“让他们轻视你,让他们觉得你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露出马脚。”
“这既是咱对你的历练,也是揪出内鬼的最好办法。”
朱元璋转头看向毛骧,目光变得锐利。
“你明白咱的意思吗?”
毛骧立刻心领神会。
“臣明白。”
“皇上是想让太子殿下在明,您在暗。”
“不错。”
朱元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
“咱也想亲眼去看看这出好戏。”
“咱倒要瞧瞧,咱的太子,是怎么跟那帮老油条斗智斗勇的。”
“咱更想看看,是哪些不长眼的家伙,敢在咱儿子面前耍威风。”
朱标听得额头冒汗。
搞了半天,父皇这是要把他当鱼饵,自己躲在后面钓鱼啊。
而且还是一副准备看好戏的姿态。
这真是……亲爹啊。
“毛骧。”
朱元璋再次开口。
“去,给咱准备一辆最不起眼的马车。”
“再给咱和你自己,都换身普通衣服。”
“咱今天,就给你当一回车夫,体验体验生活。”
毛骧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让皇帝陛下给自己当车夫?
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皇上,万万不可,这不合规矩……”
“少废话!”
朱元璋眼睛一瞪。
“咱的话就是规矩!”
“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讲究?”
“是,臣遵旨。”
毛骧不敢再多言,立刻躬身退下。
很快,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青布小马车,就停在了谨身殿的侧门。
毛骧也换下了惹眼的飞鱼服,穿上了一件半旧的褐色短衫,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仆役。
他亲自掀开车帘,请朱元璋上车。
朱元璋却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辆马车。
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那匹看起来有些瘦弱的马。
“不错,够低调。”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自己坐上了车夫的位置。
毛骧吓得魂都快飞了。
“皇上!使不得!让臣来!”
“你来什么你来?”
朱元璋一扬马鞭,动作娴熟。
“当年咱给地主家放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坐稳了!”
说罢,他轻轻一抖缰绳,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
毛骧只能苦着脸,钻进了狭小的车厢里。
与此同时,朱标的太子仪仗也已经准备妥当,浩浩荡荡地驶出了宫门,朝着贡院的方向而去。
而在那华贵的车马之后,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也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街道的人流之中。
毛骧换上了一身朴素的短打,亲自驾着马车。
车厢里,换上寻常富家翁服饰的朱元璋,正透过车窗的缝隙,远远地望着前方。
他亲自当起了车夫,载着毛骧远远跟随朱标的马车前往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