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荒废的驿站在月光下只余断壁残垣的轮廓,像一头蹲伏在荒野中的巨兽骸骨。
篝火在庭院中央噼啪燃烧,映亮围坐的几张面孔。沈琛褪去了那身靛蓝官服,换上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衣衫,断水刀横在膝上,刀身映着火光,依旧无鞘。
阿南蜷缩在夏幼薇身侧,已经睡着了,瘦小的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沈琛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脸上,那双惯常冷硬的灰褐色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父亲叫周大福,”沈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是我在北境军中带的兵,老实,憨厚,家里有个体弱多病的女儿,等着他寄钱买药。”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半圆形的玉佩残片。玉质温润,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原本是一整块。
“三年前那场遭遇战,我们中了埋伏。一支冷箭直冲我后心,是大福扑上来,用身体挡住了。”沈琛的手指摩挲着玉佩残片,指节微微发白,“箭从前胸穿到后背,他倒在我怀里,血怎么都止不住。我抱着他,手一直在抖。”
火光照着他侧脸,那道自眉骨斜斜划下的旧疤在明暗间格外清晰。
“他最后对我说:‘沈头儿,不怪你……只求你,照顾阿南,让他……好好活着,别像他爹一样……’”沈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点头,说:‘从今往后,阿南就是我亲弟弟。’”
他睁开眼,将玉佩残片轻轻放在阿南枕边。
“这玉佩,是大福留下的唯一物件。他说是祖传的,本是一对,另一半在他妻子那里,妻子难产去世时带走了。这半块,留给阿南做个念想。”
夏幼薇看着那枚残玉,又看向沈琛:“你本可以带他走。”
“前路太险。”沈琛摇头,笑容苦涩,“我要去京城。九千岁耳目遍布,这一去,是真正入龙潭虎穴,生死难料。阿南跟着我,只会更危险。”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侯爷,我将阿南托付于您,并非全无私心。我在青州七年,查的不止是九千岁。温寿城……水也很深。”
“哦?”轩辕奕抬眸。
沈琛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极小的纸片,递给夏幼薇:“温寿城守将曹猛,表面是赵振武将军的副手,实则早已投靠九千岁。此人贪财好色,克扣军饷,纵容私兵假扮马匪劫掠商旅百姓,再将罪责推给外蒙部落或流寇,以此向上头索要更多剿匪粮饷。”
夏幼薇展开纸片,上面是几行蝇头小楷,记录着几笔数额巨大的银钱往来,时间、地点、经手人,清清楚楚。
“这是曹猛与九千岁门下一位管事秘密交易的抄录,原件我已藏于安全之处。”沈琛道,“曹猛在温寿城经营多年,党羽不少。侯爷初到,他必会表面恭顺,暗中使绊。此人……留不得。”
赫连绝抱臂坐在火堆另一侧,闻言冷声道:“既知是祸害,为何不早除?”
“因为我动不了。”沈琛坦然道,“我青州巡检的手,伸不到温寿边防军。且曹猛行事谨慎,罪证藏得深。若非这次周璠事发,九千岁一党急于清理青州痕迹,我安插的暗桩也拿不到这些。”
他看向夏幼薇:“侯爷,您是镇北侯,温寿是您封地,有先斩后奏之权。曹猛这颗钉子,必须拔,而且要快、要狠。否则,您整顿边防、发展贸易的政令,出不了侯府。”
夏幼薇将纸片收起,沉吟片刻:“除了曹猛,温寿城还有哪些势力需要注意?”
“三股。”沈琛伸出三根手指,“其一,以赵振武将军为首的边防军旧部,多是忠心为国之人,但被曹猛压制多年,士气低迷。侯爷若能获得他们支持,便掌握了温寿的刀。”
“其二,本地世家大族,以‘吕’、‘陈’两家为首。他们垄断边市贸易,与北蒙、西域乃至三苗皆有生意往来,关系盘根错节。其中吕家与曹猛勾结颇深,陈家相对中立,但逐利为先。”
“其三,”他顿了顿,“隐藏在暗处的‘影商’。这些人背景复杂,有些是江湖帮会,有些是流亡的罪官之后,专做见不得光的买卖——走私铁器、药材、甚至情报。他们就像水下的暗流,摸不清,却无处不在。”
北音轻声插话:“沈大人说的影商……可知道一个叫‘暗香阁’的?”
沈琛目光一闪:“略有耳闻。暗香阁是近几年崛起的,生意做得极大,背景成谜。侯爷在青州时,他们的首领‘墨影公子’似乎对您颇为关注。”
夏幼薇与轩辕奕对视一眼,没有多说。
沈琛也不追问,继续道:“侯爷,温寿是北境门户,也是各方势力交织的漩涡。您要在那里站稳脚跟,光靠陛下的信任和侯爵之名不够,需要实实在在的功绩,需要掌握军队,需要平衡地方,更需要……一双能看透迷雾的眼睛。”
他说着,从怀中又取出一样东西——一枚铜铸狼牙,与之前那枚形制相同,但略小一圈。
“这是我的信物。”沈琛将狼牙递给夏幼薇,“我在温寿城留了几个暗桩,都是当年军中过命的兄弟,绝对可靠。他们身份各异,有驿丞,有货郎,也有混迹市井的闲汉。侯爷若有需要,可凭此狼牙联络他们。他们认得这个。”
夏幼薇接过,狼牙入手冰凉沉重。
“沈琛,”她看着他,“此去京城,你打算如何?”
沈琛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卸下伪装的疲惫,也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血债血偿。”他只说了四个字,但字字如铁,“林氏三十二条人命,不能白死。九千岁在朝一日,我一日不得安眠。侯爷不必劝,这条路,我七年前就该走了。”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阿南,俯身,极轻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发。
“告诉他,”沈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好吃饭,好好识字,平平安安长大。别学他爹,也别学我。若我……回不来,就当他从没有过我这个大哥。”
说罢,他转身走向拴在断墙边的黑马。
“沈琛。”夏幼薇叫住他。
沈琛停步,未回头。
“活着回来。”夏幼薇道,“阿南需要你,这世上……也需要你这样的人。”
沈琛背影僵了一瞬,然后翻身上马。
马蹄声在寂静的荒野中响起,渐行渐远,最终融入苍茫夜色。
阿南在梦中动了动,喃喃:“沈大哥……别走……”
夏幼薇将孩子往怀里揽了揽,为他掖好披风。
乱世如洪流,每个人都在挣扎。沈琛选择了最险的那条路,而她,也有她的路要走。
“休息吧。”她道,“明日一早,启程前往温寿城。”
篝火渐熄,月光清冷。
荒驿重归寂静,只有夜风穿过残垣,发出呜咽般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