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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8月20日的黄昏,仿佛是整个欧洲旧世界最后一个宁静的黄昏。马斯河,这条流淌在法兰北阿登地区边缘的宁静河流,在斜阳的余晖下,像一条被遗落的银链,闪烁着慵懒而平和的光泽。河西岸,沙勒罗瓦的工业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格外阴沉,那些平日里喷吐黑烟的烟囱此刻如同熄火的巨兽,沉默地矗立着,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河岸的堤坝上,新翻的泥土痕迹如同未愈合的伤疤,法军匆忙构筑的堑壕线与用沙包加固的机枪巢位,像毒蛇的鳞片,在渐深的夜色中若隐若现,散发出冰冷的死亡气息。

河东岸,一片茂密的白杨树林成为了德军第一集团军先头部队完美的藏身之所。林间弥漫着一种极度压抑的躁动。没有嘹亮的军号,没有嘈杂的喧哗,只有金属与水壶碰撞的轻微叮当声、皮靴踩碎枯枝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军官们压低了嗓音、如同耳语般的命令。汗味、皮革味、潮湿的泥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后方厨房飘来的豆汤香气,混合成一种大战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步兵汉斯·韦伯,一个来自巴伐利亚乡村的年轻猎人,此刻正靠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用从衬衫上撕下的灰布条,一丝不苟地缠绕着他的毛瑟Gewehr 98步枪的枪机部和瞄准镜。他的动作熟练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这是他作为猎人的习惯,确保任何金属反光都不会暴露他的位置。他的脸庞还带着些许青年的稚嫩,但那双紧盯着对岸的蓝色眼睛,却锐利得像鹰隼。

“喂,汉斯,”他身旁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是他的老搭档,来自鲁尔工业区的矿工埃里希·沃格尔。埃里希正用一块磨石,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他那柄工兵铲的边缘,使之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寒光。“听说对岸守河的是法国人的殖民地部队,那些来自北非的祖阿夫兵,戴着小红帽,像猴子一样灵活,打起仗来据说疯得很。”

汉斯没有立刻回答,他调整了一下固定在步枪上的亨索尔特瞄准镜的焦距,试图穿透愈发昏暗的光线,看清对岸的细节。他看到了堤坝上几处不自然的泥土颜色,看到了河边芦苇丛中似乎有人为折断的痕迹,也看到了那几座横跨马斯河的桥梁——它们本是连接两岸的纽带,此刻却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桥墩附近堆积着明显的障碍物,显然,法军已经做好了随时炸毁它们的准备。

“桥……”汉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工兵弟兄们今晚恐怕没法合眼了。”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些‘猴子’……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只是被送到这里的士兵。”

他们的任务指令清晰而残酷:在明日凌晨的炮火准备后,作为第一批突击波次,乘坐工兵临时搜集、建造的木筏和少数宝贵的橡皮艇,在友军火力掩护下,强渡马斯河。目标是夺取并巩固一片足以让后续工兵架设浮桥的滩头阵地。每个人都知道,这几乎是一项自杀式的任务。开阔的河面,严阵以待的机枪,没有任何遮蔽物——渡河步兵的噩梦,莫过于此。

夜幕彻底降临,林间的压抑感有增无减。远处,偶尔传来一阵低沉而遥远的轰鸣,那是友军或敌军的侦察机在夜航,或是某个神经紧张的哨兵开枪示警。汉斯和埃里希分到了一块冰冷的腌肉和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麦面包。他们默默地咀嚼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微不足道的热量和饱腹感。埃里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抿了一口杜松子酒,然后递给汉斯。一股火辣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暂时驱散了夜间的寒意和心底的一丝恐惧。

连队的牧师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士兵们中间,用低沉的声音为那些虔诚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做临战前的告解和祈福。大多数士兵只是沉默地听着,或低头抚摸着亲人的照片,或检查着已经检查了无数遍的武器弹药。一种混杂着恐惧、茫然、宿命感,甚至还有一丝渴望证明自己的兴奋情绪,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对他们许多人而言,这或许是最后一个能思考、能感受的夜晚。第一集团军——这支德意志帝国西线右翼最强大的铁拳,其锋利的矛尖,正对准了马斯河对岸的法兰西胸膛,而汉斯和埃里希,就是这矛尖上最微末,却也最不可或缺的两点寒芒。

第一集团军司令官亚历山大·冯·克卢克将军,站在距离河岸数公里外一处精心伪装的观察所里。他身形挺拔,穿着笔挺的普鲁士将军制服,下巴上的灰白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冷静,像一头锁定猎物的老鹰。他的手中紧握着来自最高统帅部的电令,字里行间充斥着威廉二世皇帝要求“迅猛!果断!”的意志。他深知,整个“施里芬计划”的巨大右翼钩拳,其速度和力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第一集团军能否迅速砸碎沙勒罗瓦面前的马斯河防线,为后续的席卷包抄打开通道。任何犹豫,任何延迟,都可能让整个战略意图破产。

时间,在死寂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指向了1914年8月21日凌晨5点整。

突然之间,仿佛世界末日提前降临!

东方,德军阵地后方,数百个预先精心伪装的炮兵阵地上,同时喷吐出毁灭性的火焰!

“轰隆隆隆隆——!!!”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响瞬间统治了整个天地!那不是一声声单独的炮响,而是成千上万声巨响融合成的一道持续不断、撕裂耳膜的狂暴声浪。马斯河东岸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露出了后面炼狱般的火光。

第一集团军所属的炮兵部队,展现了德国军事工业和组织能力的巅峰。从轻盈机动、射速极快的77毫米野战炮,到威力惊人、专啃硬骨头的105毫米榴弹炮,再到能够将整段堑壕化为齑粉的150毫米重型榴弹炮,所有炮口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马斯河西岸。

刹那间,西岸法军阵地变成了一片沸腾的火海!橘红色、亮白色的爆炸闪光如同地狱的脉搏,在河对岸的每一寸土地上疯狂跳动。黑色的、棕黄色的烟柱混合着泥土、木屑、碎石以及更可怕的、属于人体的残骸,一股股地冲天而起,形成一片巨大的、污浊的蘑菇云,几乎遮蔽了初升的朝阳。巨大的冲击波甚至传到了东岸,汉斯和埃里希感到脚下的土地像得了疟疾一样剧烈颤抖,胸腔被声浪压迫得几乎无法呼吸。

“上帝啊……这……这就是帝国的力量……”埃里希张大了嘴巴,失神地望着对岸那幅他从未想象过的毁灭图景,手中的步枪几乎滑落。即便是经历过矿难的他,也从未见过如此集中、如此狂暴的破坏。

汉斯则紧紧趴在地上,将脸埋入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地面,努力对抗着那几乎要震碎内脏的轰鸣。他心中没有埃里希那样的震撼,反而升起一种冰冷的敬畏。这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斗,这是钢铁、火药与工业意志对自然和生命的绝对碾压。

德军的炮击绝非盲目乱轰。它严格遵循着战前航空侦察和炮兵观测员冒着生命危险标注的目标清单,呈现出教科书般的精确和效率。最初的十分钟,是毁灭性的覆盖射击,旨在最大程度地摧毁地表工事、铁丝网障碍,并杀伤暴露在外的法军士兵。紧接着,炮火开始像一把拥有智能的梳子,缓缓向法军阵地的纵深“梳理”,重点打击可能的预备队集结地、指挥所、通信节点和后勤仓库。同时,一部分射程较近的77毫米野战炮和沉重的机枪,开始对河岸沿线已知或可疑的法军机枪火力点、狙击手位置进行精准的压制射击,为即将渡河的工兵和步兵尽可能清扫障碍。

炮击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对于等待在河东岸的德军步兵而言,这六十分钟是此生最漫长的煎熬。每一秒都充满了对炮击效果的期盼,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冲锋的恐惧。他们看着对岸的地狱景象,既希望炮火能摧毁一切抵抗,又隐隐担忧当自己踏上那片土地时,是否会从某个未被摧毁的工事里,射来致命的子弹。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即使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也让人喉咙发痒,咳嗽不止。

当手表指针终于指向6点整,德军的炮火如同接到无声的命令,骤然开始向更远的西方纵深延伸。这意味着,炮火准备阶段结束,步兵和工兵的舞台,即将拉开血色的幕布。

炮火延伸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一阵凄厉、尖锐的哨声便像刀子一样,划破了东岸短暂的寂静!

“工兵!前进!为了帝国,前进!”

第一批跃出林线和新挖掘的出发阵地的,是戴着特殊徽章、背负着沉重装备的工兵突击队。他们是这场渡河战役的真正先锋,也是最悲壮的牺牲者。他们两人或四人一组,扛着粗糙钉制的木筏、数量稀少且珍贵的橡皮艇、成捆的绳索、架桥用的木板和金属构件,像决堤的洪水般,向着河岸发起了亡命冲锋。

对岸,尽管经历了地狱般的一小时炮击,法军的抵抗意志并未被完全摧毁。零星的、顽强的步枪射击声开始响起,子弹“啾啾”地划过空气,打在河岸的泥土和石头上,溅起阵阵烟尘。不时有工兵在奔跑中身体猛地一顿,然后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沉重的装备压在身上,或是滚入浑浊的河水中,瞬间被卷走。

“不要停!继续冲!到河边!”工兵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挥舞着鲁格手枪。

河岸边,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而充满暴力的忙碌之中。工兵们奋力将简陋得可怜的渡河工具推入水中。木筏下水时溅起巨大的水花,橡皮艇被迅速充气。冰冷的河水立刻浸湿了他们的裤腿和靴子。

“第一突击波次!上船!快!快!”

汉斯所在的连队接到了命令。他和埃里希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跟着同伴们跳出掩体,猫着腰,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河边。子弹在他们身边呼啸,不断有人倒下。汉斯感到一颗子弹灼热地擦过他的钢盔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他们跳上了一艘由粗糙木板钉成的木筏,上面甚至还能看到未剥干净的树皮。木筏在水中剧烈摇晃,几乎倾覆。十名士兵紧紧挤在一起,一名工兵蹲在中间,用一支简陋的木桨奋力划水。

“划!所有人,用手划!用力!”负责指挥这艘木筏的士官吼道。

霎时间,马斯河面上出现了一幅奇异而恐怖的景象:上百艘类似的简陋船只——木筏、小渔船、甚至还有临时绑扎的木头架子——像一群受了惊的水甲虫,密密麻麻地、挣扎着向对岸驶去。河面原本不算宽阔,但在此时士兵们的眼中,却仿佛是一片永远无法渡过的死亡之海。

对岸,法军的抵抗迅速增强。幸存的法军士兵,包括那些戴着红色菲斯帽的祖阿夫兵,从坍塌的工事、深深的弹坑以及废墟的缝隙中钻了出来,他们脸上混杂着炮击后的眩晕和拼死一搏的狰狞,扑向那些尚未被完全摧毁的机枪位和射击孔。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马克沁重机枪那特有的、如同撕扯亚麻布般的沉闷声音,以及法军霍奇基斯机枪更为清脆急促的射击声,再次成为战场的主旋律!致命的交叉火力从西岸数个制高点和隐蔽火力点喷射而出,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扫过河面。

子弹如同疾风骤雨般打在木筏周围,激起密集的水柱,噗噗地射入木筏的木头里,甚至直接击中士兵的身体。不断有木筏被机枪火力拦腰打断,或是被炮弹直接命中,化作碎片。上面的士兵惨叫着落入冰冷湍急的河水,沉重的装备立刻将他们拖入水底,鲜红的血液在浑浊的河水中迅速扩散、淡化,但很快又有新的血液注入。

“低头!抓紧!不要停下!”军官们的呐喊在枪炮声和垂死者的哀嚎中显得如此微弱。

汉斯紧紧趴在潮湿的木筏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沾满泥水的木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子弹掠过头顶时带来的气流,能听到身边战友中弹时发出的闷哼和惨叫。他身边那个昨天还在吹嘘家乡女友的年轻列兵,突然身体一僵,一声未出,额头上就多了一个狰狞的血洞,鲜血和脑浆溅了汉斯一脸。温热的、粘稠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妈的!法国佬!来啊!”埃里希双目赤红,几乎失去了理智,他半跪在摇晃的木筏上,用他的毛瑟步枪向着对岸盲目地、快速地还击,枪栓拉动得哗哗作响。

渡河部队陷入了开战以来最黑暗的时刻。他们在水面上毫无还手之力,速度缓慢,目标明显,完全成了法军机枪的活靶子。进展微乎其微,伤亡却以惊人的速度攀升。马斯河,这条宁静的河流,此刻真正变成了一条吞噬生命的血河。

在炼狱般的河面上,汉斯·韦伯作为猎人的本能和训练有素的狙击技能,成为了这艘小小木筏上唯一的、微弱的反击希望。他知道,如果不能压制住对岸几个关键的火力点,不仅他们这艘木筏,整个连队的渡河行动都可能在这里被彻底粉碎。

他强行压下目睹战友死亡的恐惧和胃部的不适,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血污和河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透过亨索尔特瞄准镜,在一片混乱的战场环境中,艰难地搜寻着对岸机枪火力的来源。木筏在子弹击起的水波和划桨的扰动下起伏不定,瞄准镜中的视野像醉汉一样摇晃。

他很快锁定了最大的威胁——在左前方大约两百米处,一个利用半塌的砖石结构旧磨坊改建的火力点。它位于一处稍高的河堤上,射界极其开阔,一挺霍奇基斯机枪正从二楼一个破损的窗口持续不断地喷吐着火舌,形成一道致命的扇面,牢牢封锁了一大片河面。至少有两艘木筏在那挺机枪的扫射下解体。

“埃里希!掩护我!瞄准那个磨坊的窗口!”汉斯对身旁仍在疯狂射击的埃里希喊道,同时他艰难地在摇晃的木筏上调整姿势,试图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射击位置。他将步枪架在木筏前缘一个微微凸起的木节上,但这远远不够。

这几乎是一个mission Impossible。距离、摇晃的平台、移动的目标、自身也在移动,以及对方处于掩体之后……所有狙击手最忌讳的条件,此刻几乎全部集齐。汉斯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紧绷的肌肉,尝试让自己的呼吸节奏与木筏的起伏达成某种诡异的同步,试图捕捉那稍纵即逝的、不到半秒的相对静止瞬间。

他扣动了扳机。“砰!”枪身猛地后坐。子弹不知道飞到了哪里,或许打在了磨坊厚厚的石墙上,溅起一点火星。

窗口的机枪火力没有丝毫减弱,甚至似乎察觉到了这微不足道的反击,有几发子弹特意向他们这艘木筏招呼过来,打得木屑纷飞。

“该死!”汉斯低骂一声,迅速拉动枪栓,滚烫的弹壳跳出,落在木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再次压入一颗子弹。

他第二次瞄准,这一次他尝试预判木筏起伏的节奏。在木筏到达波峰,即将下落的那个极短暂的瞬间,他再次扣动扳机。

“砰!”

这一次,他似乎看到窗口处的火光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不到一秒,那致命的“嗒嗒”声再次响起。可能击中了副射手,或者只是子弹打在射击孔边缘,吓了对方一跳。

“还是不行!”汉斯感到一阵焦躁和无力。

就在此时,转机出现了。德军部署在东岸的支援火力终于开始发挥更有效的作用。几挺精心布置的mG08重机枪,由经验丰富的射手操控,开始用长点射和扫射,精准地压制对岸那些暴露或可疑的法军火力点。子弹像冰雹一样砸在磨坊的石墙上和窗口周围,打得砖石碎屑飞溅,迫使里面的法军机枪手不得不暂时低头躲避。同时,德军的轻型迫击炮也发出了独特的“嗵嗵”发射声,炮弹带着弧线,虽然精度不高,但接连落在法军滩头阵地的前沿,爆炸的烟尘和破片有效地干扰了法军步兵的瞄准和射击。

汉斯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在对方机枪手被己方猛烈火力压制,射击出现间断的宝贵间隙,他第三次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这一次,他看到了确凿的结果。亨索尔特瞄准镜的十字线中央,那个喷吐火焰的窗口,火光戛然而止。一个模糊的、穿着法军蓝上衣的人影从窗口猛地向后仰倒,然后软软地耷拉在窗沿上,那挺霍奇基斯机枪也歪倒在一边,沉默了。

“干得漂亮!汉斯!你干掉他了!”埃里希兴奋地吼道,重重拍了拍汉斯的后背。周围几个幸存的士兵也投来感激和钦佩的目光。

这个关键火力点的哑火,虽然无法立刻扭转整个渡河战的劣势,但无疑为汉斯所在的连队,以及邻近的几艘木筏,打开了一线生机。他们拼尽全力,向着那片似乎遥不可及的西岸河滩,做最后的冲刺。

尽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德军步兵那种近乎冷酷的纪律性和悍不畏死的冲锋精神,加上东岸火力的有效支援,终于让第一批突击队——包括汉斯和埃里希所在的木筏——成功冲上了西岸河滩。

然而,踏上坚实的土地并不意味着安全,恰恰相反,更加残酷、更加原始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士兵们纷纷跳下木筏,趟着齐膝深、甚至齐腰深的冰冷河水和滑腻的水草,嘶吼着、咒骂着,奋力冲向那道象征着相对安全的堤岸斜坡。他们的军服完全湿透,沉重的装备拽着他们向下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而法军,也绝不会轻易放弃这片滩头阵地。幸存的法军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端着上了刺刀、长度惊人的勒贝尔步枪,从残破的堑壕和弹坑中跃出,发起了凶猛的反冲击。他们高喊着“为了法兰西!”(pour la France!)的口号,脸上带着保卫家园的决绝,与刚刚登陆、立足未稳的德军士兵撞在一起。

狭长的河滩地带,瞬间变成了一个缩小版的地狱。这里没有复杂的战术,只有最血腥、最直接的搏杀。步枪的射击声变得稀疏而短促,因为距离太近,来不及多次射击。取而代之的是手榴弹近距离爆炸的巨响,是刺刀碰撞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是工兵铲劈砍在骨头上的闷响,是拳头、牙齿、甚至石头一切可用武器的原始搏斗,以及垂死者发出的凄厉哀嚎和双方士兵愤怒的、绝望的咆哮。

汉斯和埃里希背靠背,组成了一个微小而坚固的战斗单元。汉斯利用他精准的步枪射击,快速点杀那些试图从远处投掷手榴弹或者指挥反击的法军军官和士官。他的每一次枪响,几乎都伴随着一个目标的倒下。而埃里希则发挥他矿工的体力和凶狠,用上了刺刀的步枪和那柄边缘锋利的工兵铲,应付所有试图近身的敌人。他的动作毫无花哨,只有最有效率的劈砍和突刺。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戴着红色菲斯帽的法军祖阿夫兵,面目狰狞,口中发出汉斯听不懂的怒吼,端着刺刀径直向埃里希猛冲过来。埃里希格挡开对方凶狠的直刺,巨大的力量让他手臂发麻,他顺势用坚硬的枪托狠狠砸在对方的面门上,听到鼻梁骨碎裂的可怕声音,然后不等对方惨叫出声,一记迅猛的突刺,将长长的刺刀整个捅进了对方的腹部。温热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身。

“为了皇帝!占领那段堑壕!”一名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学生气的德军少尉,挥舞着他的鲁格p08手枪,带领着几十名刚刚登陆的士兵,成功占领了一小段被炮火严重摧毁的法军堑壕。但他们还来不及喘息,侧翼一挺未被发现的法军轻机枪就发出了致命的咆哮。子弹像镰刀一样扫过堑壕,年轻的少尉和他的士兵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了一大片,鲜血迅速染红了堑壕底的泥水。

滩头阵地在德法两军之间反复易手,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德军依靠着源源不断的后续部队登陆,像不断上涨的潮水,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扩大着登陆场,侵蚀着法军摇摇欲坠的防线。伤亡数字在双方指挥官的望远镜里,都以惊人的速度跳动着。

第六章:浮桥与铁流(扩写)

当步兵们在滩头用生命和鲜血开辟、巩固着立足点时,在相对隐蔽的河湾处,另一场同样关键、同样惨烈的战斗正在上演——工兵的架桥作业。

这些技术兵种的士兵,同样是这场渡河战役的无名英雄。他们跳入齐胸深、冰冷刺骨的马斯河水中,利用携带的预制钢木构件、征用的民用船只、木筏,以及任何能够漂浮的材料,在敌军冷枪、冷炮的威胁下,奋力架设着通往胜利的浮桥。

架桥点虽然避开了正面最猛烈的火力,但绝非安全。对岸法军的狙击手和观测员,始终在寻找这些价值极高的目标。冷枪子弹不时从对岸射来,击中水中的工兵,或是打在桥梁构件上当当作响。偶尔,一发来自法军纵深炮兵、准头不佳的炮弹,也会落在架桥点附近,激起巨大的水柱,震得已经固定的桥体剧烈摇晃。

工兵的伤亡同样触目惊心。不断有士兵被子弹击中,一声不响地沉入水底;或是被炮弹的弹片撕开身体,鲜血染红周围的河水。但是,活着的工兵没有丝毫退缩,他们如同机械般精准而高效,军官倒下,士官顶替,士兵倒下,同伴立刻补上位置。他们喊着号子,用滑轮组吊装沉重的桥板,用铁锤敲打固定销,用身体对抗河水的冲刷。他们深知,浮桥每提前一分钟架通,滩头上苦战的步兵就多一分希望,整个战役的胜利就多一分保障。

上午十时许,在付出了数十名优秀工兵生命的代价后,靠近沙勒罗瓦下游的第一座可供步兵纵队通行的重型浮桥,终于架设成功!

“桥通了!第一座桥通了!步兵,快速过河!”

消息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东岸待命的德军部队。等待已久的主力步兵师,如同开闸泄洪的钢铁洪流,迅速而有序地踏上了摇晃但坚实的浮桥,向着西岸涌去。成千上万的灰色军装组成了一道移动的墙壁,他们的到来,立刻极大地加强了滩头阵地的力量,德军的刺刀防线变得更加厚实,开始稳步向内陆推进。

但这还不够。步兵需要火炮的支持,需要弹药和补给。工兵部队几乎没有休息,立刻投入了更加艰巨的任务——架设更坚固、更宽阔,能够通行炮车、辎重马车以及后续可能的重型装备的加强型浮桥。

到了下午,当第一门德制的77毫米野战炮,由骡马费力地拖拽着,缓缓通过新架设的加强浮桥,在西岸刚刚稳固的滩头阵地上展开炮架,将第一发象征着绝对力量的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砸向法军纵深的预备队和指挥所时——马斯河这一天险,从战略意义上讲,已经被德军第一集团军彻底突破了。

法军第五集团军司令朗勒扎克将军所担忧的侧翼危机,正以最残酷的方式变成现实。冯·克卢克的铁拳,已经砸开了通往法国腹地的大门。那条被寄予厚望的、由无数浮桥连接起来的通道,不再是工兵的杰作,而是成为了德军战争机器向法兰西心脏地带输送死亡与毁灭的动脉。

第七章:胜利的代价(扩写)

1914年8月21日的夜幕,如同一条沉重的黑色毯子,缓缓覆盖在马斯河两岸饱受创伤的土地上。西岸,激烈而混乱的枪炮声逐渐变得稀疏、零落,最终被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死寂般的宁静所取代。只有远处偶尔亮起的炮弹爆炸闪光,和不知来自何方的冷枪声,提醒着人们,战斗并未完全结束。

河滩上,战斗过的痕迹触目惊心,仿佛一幅描绘地狱的油画。德法两军士兵的尸体以各种扭曲、僵硬的姿态交错枕籍,铺满了泥泞的河滩和残破的堑壕。许多人阵亡时还保持着搏斗的姿势,紧紧掐着对方的脖子,或是刺刀互相插在对方的身体里。浑浊的马斯河水,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区,依然呈现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色。破损的木筏碎片、丢弃的步枪、散落的空弹壳、被炸烂的军用水壶、染血的绷带……各种战争的残骸随处可见,无声地诉说着白日的惨烈。空气中,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肉体腐烂前的甜腻气息、刺鼻的硝烟味、以及河水的土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只有在古战场上才能闻到的、死亡特有的恶臭。

汉斯·韦伯和埃里希·沃格尔,侥幸活了下来。他们和连队里其他几十名幸存者,一起蜷缩在一个被炮火炸塌了大半的法军机枪巢里,作为今晚的临时宿营地。每个人都精疲力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他们的军装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浆、血污和不知名的秽物。脸上被硝烟熏得乌黑,只有眼白还残留着一丝原本的颜色。

简单的点名后,气氛更加沉重。他们连队在渡河和滩头战斗中损失超过了百分之六十。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个爱吹口琴的柏林小伙,那个总吹嘘自己厨艺的巴伐利亚胖下士,那个一脸严肃却总把配给巧克力分给新兵的军士长——都永远留在了马斯河冰冷的水中,或者这片被鲜血浸透的河滩泥地里。

埃里希默默地从自己的水壶里倒出一点所剩无几的饮用水,浸湿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递给汉斯,示意他擦拭一下脸上已经干涸的血痂和污泥。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有一种劫后余生、心照不宣的默契,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伤。

汉斯接过布条,机械地擦着脸,目光却越过残破的胸墙,望向黑暗中依旧在源源不断过河的德军部队。在东岸探照灯和西岸尚未熄灭的火焰映照下,那些灰色的身影在浮桥上形成一条望不到头的、移动的剪影长龙。他们是如此强大,如此纪律严明,如此不可阻挡,仿佛一台完美运转的战争机器。

但是,汉斯心中没有丝毫作为胜利者一方的自豪与喜悦。他只觉得一种巨大的虚无和冰冷。这台庞大机器每向前滚动一步,脚下碾过的,都是无数像他、像埃里希、像今天死去的所有德法士兵一样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生命。他们的梦想、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爱,都在这钢铁的洪流中被碾得粉碎。

第一集团军的马斯河渡河之战,从军事角度看,无疑是一场典型的、教科书式的德军风格的胜利。它完美体现了总参谋部所要求的周密计划、严格时间表,展现了强大的炮兵协同、工兵的专业技能,以及普通步兵近乎冷酷的纪律性和牺牲精神。它精确地执行了威廉二世所要求的“果断”,也彰显了德意志帝国战争机器在1914年时的可怕效率。

然而,对于汉斯·韦伯这样的普通士兵而言,这场“胜利”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幸存”。他们活了下来,见证了历史,也成为了历史微不足道的注脚。而通往巴黎的道路,依然漫长而充满未知。他们脚下这条用无数同伴生命铺就的道路,前方注定还将遇到更多的“马斯河”,更多的沙勒罗瓦,更多的凡尔登……渡河之战的结束,仅仅是沙勒罗瓦战役的序幕被拉开,也仅仅是西线此后四年那场更大规模、更无意义、更血腥残酷的阵地消耗战的开始。铁龙之颚已经张开,但它最终吞噬的,将不仅仅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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