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线之下的漏雨草棚中,林歇轻轻翻了个身,呼吸悠长。
那条绣着“给叔叔”三个歪扭小字的绒线毯子,竟真的静静覆在他无形的身体上,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微微波动。
他并未真正沉睡,或者说,他从未真正醒来。
他的意识如同一尾无形的鱼,常年游弋在庞大梦网的边缘,感知着万千沉睡者的梦境潮汐,过滤着那些逸散的恐惧与混乱。
然而今夜,一丝前所未有的异样波动,如温暖的洋流般涌来。
那不是尖锐的恐惧,不是粘稠的混乱,而是一种温柔的、坚定的“接管感”。
仿佛有一双双无形的小手,从梦网的四面八方伸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歇心头猛然一震。
他的灵识深处,第一次听见了梦网本身的回响——不再是祈求与哀嚎,而是无数个稚嫩又认真的声音汇成的齐声低语:“您歇会儿,我们来守着。”
西疆旧土,那座荒废多年的土屋门前,小石正抱着那株母金花,坐在小板凳上打盹。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金花的花瓣上,泛起一层柔和的银晕,仿佛在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男孩眼皮渐沉,不知不觉间,竟自发地滑入了一片奇异的境地。
他的意识没有坠入个人私密的梦境,而是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直接进入了浅层的群体梦境。
这是轮值守梦人训练体系中,只有极少数心志坚毅的成年高手才能掌握的技巧,可小石对此浑然不觉,只当是做了一个格外清晰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无垠的、闪烁着星光的金色麦田里。
不远处,一个熟悉又懒散的背影正缓缓走向麦田深处。
是歇叔叔。
小石心中一急,提着裤腿就追了上去,大声喊道:“叔叔!外面风大,你要去哪里!”那个背影闻声顿住,缓缓回头,脸上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摆了摆手。
下一瞬,林歇的身影便化作万千光点,如蒲公英般飘散,彻底融入了这片星光麦田。
小石猛然惊醒,心脏还在怦怦直跳,低头一看,却发现怀中金花的根须不知何时已从花盆中探出,如同活物般,正缓缓渗入脚下的土地,扎向更深的地脉,仿佛要与整个梦网的主脉连接在一起。
同一时刻,十二州中枢府。
苏清微正在深夜批阅各地送来的《梦驿年报》。
当她翻到东洲卷宗时,指尖忽然停住了。
一份由三十七个村落联名上报的玉简,引起了她的注意。
“……昨夜,村中民众自发组织‘替歇夜’活动,全村孩童在长辈引导下,于梦憩亭轮流入梦,观想守护空床意象。据记,整夜无一例梦魇侵扰事件发生,次日孩童精神饱满,无任何损耗……”苏清微怔住了,她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透出深思的光芒。
她下意识提起朱笔,本想批注“不可迷信,严密观察”,但笔锋悬在半空,却迟迟无法落下。
窗外,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月光映照着远方归梦潭的方向,水面似乎有微光涟漪一闪而过。
她忽然明白了。
人们不再需要林歇作为一个实体“存在”于某处。
他们开始用“梦见他、守护他”的方式,来唤醒并承担起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
这不再是单向的庇护,而是一种双向的守护。
沉吟良久,苏清微落笔,在卷宗的末尾写下了一行全新的批注:“准许试行,统一命名为‘代守计划’,记录所有数据,呈报中枢。”
这股无声的浪潮,甚至蔓延到了人迹罕至的北荒。
青羽童子正带领着新一代的梦羽小队,进行例行巡查。
飞越一处废弃的灵力导槽时,他忽然感觉双翼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沉重感,仿佛被下方某种安宁的气场所吸引。
他心中好奇,悄然降落在一旁的岩石上。
只见导槽边那座早已废弃的梦憩亭内,竟蜷缩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者和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
无论是人是兽,此刻竟都进入了同一种呼吸频率的深眠之中,神态安详。
更奇特的是,他们每一个沉睡生灵的头顶,都若有若无地浮现出极淡的金色雾气,与西疆那株母金花的气息同源。
青羽童子凝神细察,天赋神通让他得以窥见一丝梦境的残影。
他竟在其中一只老狗的梦境中,捕捉到了一个模糊而滑稽的画面:林歇躺在草棚里打着响亮的呼噜,而小石则像个小大人一样,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一本正经地在地上画着一张歪歪扭扭的“值班表”。
青羽童子哑然失笑,收敛气息,振翅高飞。
他想,原来连不会说话的生灵,也开始排班上岗了。
当夜,林歇在层层叠叠的梦境包裹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不再是那个高悬于梦网之上、孤独的观察者与守护者,而变成了一个被无数温暖梦境包裹着的旅人。
他“看”到,南疆的织女韩九娘在织布机前打着盹,手中的梭子却自行穿梭,织出绚烂的云锦;他“听”到,风雷谷的莫归尘在批阅公文时伏案而眠,桌上散乱的奏折,上面的字迹竟自行排列,组合成最优的解决方案;他“感觉”到,东海之滨,那个继承了石傀子使命的石心儿,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田埂上晒太阳,嘴角含笑,而她身边的一排排秧苗,正无风自动,齐刷刷地扎进湿润的泥土里。
他终于确信——这个世界,真的学会了如何在安睡中,解决自己的问题。
这个世界,真的学会了“躺着活下去”。
一声悠长的轻叹,自他意识深处发出,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翻身侧卧,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像是彻底交出了最后一道防线,将整个世界的安宁,都托付给了这个世界本身。
而在千里之外的小山村里,那张破旧的草席上,覆在无形身躯上的小毛毯,忽然轻轻地、满足地鼓动了一下,仿佛有谁在最深沉的梦里,安心地裹紧了它。
随着“代守计划”的推行,一股前所未有的研究热潮在中枢府内兴起。
堆积如山的玉简被送到了风雷谷总管莫归尘的案头,他被苏清微任命为该计划的首席数据分析师。
莫归尘是个极致的理性主义者,他不相信任何虚无缥缈的奇迹,只相信可以量化和推演的数据。
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他拒绝了待在中枢府的安逸环境,选择亲自前往一个“代守”活动最频繁的地点进行归档整理。
他的第一站,就选在了东洲边境,一座毫不起眼的梦憩亭。
那里,刚刚上报了一批最为奇特的梦境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