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出的很好,肖民耩的那两耧,和把式耩的,几乎看不出来。一个月后,麦苗绿油油的,已是二寸高,可以锄草了。
这天前晌,何顺敲了钟,肖民应声出来,和何顺正在说说笑笑,黑子从南边的小路走过来,看着他俩笑道:“看恁俩说的多热闹。”
何顺就连忙问:“你干啥哩?有啥事儿?”
黑子笑笑,说:“叫我来叫你俩去大队一趟。”
“现在有啥事儿去大队里……”何顺问:“谁叫的?”
“吴大队长……”
肖民装着没听全,说:“你去吧……”
“你也得去哩……”黑子忙说。
“走。”何顺还扭头对正来领活儿的人说:“等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不回来才美哩……”有人打趣。
三人就厮跟着,肖民走在后面,一起往大队去。
到了大队部,只见吴治在一屋门口,叫道:“顺哥,你来。”
他等何顺进屋时,背着何顺给肖民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跟进去,在外面等着。
肖民就走到那间大会议室里,等着。不知到底有啥事,搞得神神秘秘的。他一时有点心里慌乱起来:那黑子转眼也不知钻到哪里去了;这吴治又和何顺关着屋门,不知在说啥。
他心慌魔乱的:是不是自己做的那些丑事给人捅到大队里了,吴治正在向何顺了解情况?一会儿就轮到他交代了?这可完蛋了……咋说哩?这可得好好想想。
这间大屋有三个门,都开着,里面空荡荡的,除了长久的不打扫,让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啥也没有。
他看看上面的大梁,梁上面也是一层灰尘,哪里还有曾经的粗煞绳拉起嗤捋下的痕迹。任何罪恶都是能被时间掩饰住的。
他也希望自己的事儿,已被时间覆盖,寻不出踪迹。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他心里百无是处,焦急难耐的。吴治这才出来,四下一瞅,见他在大屋里立着,就笑着过来,压着声音说:“顺哥要去学习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代理小庄的事儿……我听顺哥说你干的不错……小伙子嘛,认真点儿负责点儿……有啥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给我说,中不中?”
肖民松了口气,顺口说:“那还不是哥指到哪里,我干到哪里?”
他原本要仰脸大笑的,忙又止住,小着声儿笑笑,轻轻拍拍他的肩,说:“中中中……”
“爷们儿是往哪学习的?”肖民小声问。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你回去吧,以后该咋安排干活儿,你自己看着擎办了。”他压着声说:“锻炼锻炼……”
肖民忙说:“那我走了。”
“好好好……”
肖民回到小庄活儿场儿,大家还站在那里等着哩。大个儿说:“这出来领活儿哩,不见派活儿的啦,弄球啥去啦?”
肖民笑笑,说:“别的也没啥活儿,这年里就是锄地……是这吧,咱以后早上不再出工,这天也越来越冷了,起明爬早的,冷的和猴球儿似的,以后就是前晌后晌,干个天心就行了……”
“咱是农民,不是奴隶,不能干活儿不论时间,分配也是有了分,没了拉倒……咱总的占一头吧?”肖民笑道:“谁要问,你们就说俺那队长是个懒蛋。”
“忙天咋办?”
“忙天起早贪黑算加班,加分儿。”
“不错,说的对。”
“那一天就挣八分儿?”大个儿说。
“为啥挣八分儿?挣十分儿呀,上午五分,下午五分。”肖民笑道。
“那妇女咋办?上午四分儿五,还是下午四分儿五?”银芝问。
“一天八分儿五……这样吧,如果干半天,记四分儿五,不干的半天是四分儿,行不行?”肖民问。
“行行行,老行。”妇女们都说。她们为羊蛋上滴溜着工分儿,能有个半分儿的便宜,也高兴不止。夸肖民:“还是这队长好。”
“说了半天,老舅子嘞?”大个儿问。
“学习去了……都回去拿上锄,锄地去吧……咱以后干活儿别肉,还是恁多活儿,干得快点,早回来半个钟点不好,是不是?只要不少干活儿,不胡干,就算早回来一个小时都行……”
他又对银芝说:“你领着去吧,我还有事哩……”
银芝说:“好。”
这时,小伟悄悄走到肖民身边,小声儿说:“是不是你成正的了?给我长长分儿呗,我都又长一岁了,还是五分儿五。”
肖民忙说:“别乱说……你别慌嘛,我去问问有啥工程没,有了让你去,回来分儿就长上去了,好不好?”
他笑嘻嘻说:“好……那我等着。”
肖民见大家都下地去了,他就回家找个袋子拿着,来到大坡儿下。
坡儿下路东边,那一堆石膏像残品,还在那儿堆着,表面已落满了尘土。犹如老天故意尘封起来不能叫人看的一个荒诞痕迹。
他把外边的一层残像拿开,里面还是白白的。他就把这些白色的,稍微干净的残像,装了半袋,再用那拿开的陈旧的残像把这个窝盖住。
掂上这半袋残像,他来到饲养园儿,进入后面的院子,几个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又叫你来啦?”
他说:“我有事儿……粉碎机正常着嘞嘛?”
“正常正常……你干啥哩,我去粉吧?”玉珊忙说。
“不用……我自己粉……”他说着来到作坊后边,这里有个小屋子,里边放了台粉碎机。
肖民不管干啥,都要熟悉一遍。因此,粉笔厂里烧窑,粉碎,做粉笔,包装,他都干过。
他推上闸刀,粉碎机便响了起来,他把半袋残像一下倒进料斗里。只一会儿,便粉碎完了。
下面是个布袋,粉碎成的石膏粉就在布袋里。他解开布袋口,把石膏粉倒进一个木斗里,端着来到作坊,见枝儿嫂子正在和搅一桶配好的石膏膏儿。
他放下木斗对枝儿说:“把这个和那个按对半兑,做出的粉笔记住,别搅乱,听清楚没有?”
“知道了,做成了让你看……”枝儿撇着嘴说:“我敢没这点眼力劲儿……”
“那……奖个拥抱吧?”肖民笑道。
“来……不来再说……”枝儿过来拉他。他就和她抱了一下。引得云清和玉珊笑着说:“亲一个,亲一个……”
肖民就问枝儿:“叫亲不叫?”
“不叫……哎呀哎呀……叫叫叫……”
其实她是在装,肖民只是拉住了她的手,她趁势装着手疼和肖民亲了个嘴。
“你仨听着,别和她做的搅乱。”他说。
这堆石膏残像,他其实早就注意了,原想着弄回点儿做个试验,没想到何顺没让他高兴几天,就让他又领着下地干活了。
现在,何顺去学习了,去学习啥?学习回来升去大队里?那好吧,先试验一下。
第二天,枝儿给他拿了一把粉笔,说:“这就是你昨天让做的,这咋啦?看着也没啥不一样呀。”
“你再去拿几根她们做的,写写字看啥样。”他说。
枝儿就又拿来几根,在作坊外墙上的黑板上,写了几个小民,说:“都一样呀。”
肖民也拿两种粉笔,写了几个枝字,感觉没啥区别,就说:“好了,没事儿了。”
到了这天晌午,传来了消息:何顺是进了学习班,这个学习班就在圪囊村外的一个空院里……学习班是圪囊公社临时、应时组建的,实行封闭式管理,里边只有两种人:一种叫对象,一种叫动力。
动力弄对象。这是小庄的语言。
何顺当然不是动力。动力都是那些平时干活儿溜边儿,开会积极,能说豪言壮语也会阿谀奉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官说官儿话的人才能做的。这些人为人行事该做猫就做猫,改做老鼠就做老鼠。
而对象,那就不同了:需要特殊照顾。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在特定的时期才能集合到一起、却不能相互交谈、即便在一个院里住好多天到分手时还是陌生人的人。他们可比动力待遇高多了:一进去,就每人发一沓稿纸,发一支笔,有一个凳子,有一张桌子。
动力就没这写资料的资格,他们只能磨嘴皮子:交代吧,交待吧,上头都知道了,不知道会让你来这里?
动力几乎不可能成为对象;对象也大概率成不了动力。
动力只需要按印象随便找几个就行;对象,那都是有特殊事迹才能给点名进去的。
“这不知是谁给上头写信了呀。”小庄人推测。
“球,这是上边打倒了几个,下边就得跟着收拾一扑溜……路线,路线知道吗?”
“草,老舅子也不知倒啥霉了……这回真歇美了,吃美了……”
即便如此,肖民也还觉得不到时候:那堆残像还先让它躺着吧。
也许,何顺学习一段时间,啥事儿没有,出来还是让肖民去领着下地干活儿。
他心说:它们都窝憋了好多年了,再窝憋窝憋吧,现在还不是出来的时候。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不是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