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小庄人,得在队里有个职位,那才叫人物。作为车单人,那得在大队里谋个职位,才叫人物。这是很简单的人情世故。
人在人中的位置,得靠自己去争取。给自己打造成什么人设,一辈子就是什么样的人设了。这道理叫驴揣摩得透透的。
因此,他起底就不去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免得自己滑入队里干苦力的圈子里。像去修渠,搞什么突击呀这类活儿,他是坚决不去的。那些活儿和他有啥关系?他活动的范围不过就是小庄、车单,能在这地方活得有声有色就够了,出去吃苦,没门。除非让他去当领导,那还差不多。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和何顺搞好关系,让何顺不能小看他。为此,他可没少在何顺身上下功夫。溜须拍马屁的话背着人,只有何顺时,他能说的一本正经,情感真挚,这还不够,不定啥时,他还会给何顺偷偷送个小礼物:比如茶叶,一包点心啥的。
这样,叫驴即便当着大家的面和何顺开开玩笑,编排着骂骂何顺,何顺也只有呲着牙笑的份,最多逮住叫驴他娘骂两句。这在叫驴眼里,弟弟骂嫂子,那是正常事儿。
让何顺骂两句,他心里就不会有别扭,不会有啥不顺气儿了。
慢慢的,叫驴绅士的名头就树立起来了。大家也渐渐觉得:人家这人就不是那出力的料,能说会道的,还能说出许多道理,这是绅士角色。
可这绅士,只限定在小庄,出了小庄,谁拿他当回事?这正是叫驴要突破的。
其实,他才不耐烦当个副队长,副队长有啥脓水儿?出力在前,义不容辞,占便宜那就得靠边了,还轮不到他。副队长的权力都在干活儿上,其他的事儿,何顺只是出于礼貌和他打个招呼,他能做的就是说:中中中。然后还得担着:我知道这事儿。
事情明摆着:何顺估计能干到七老八十,他根本没有转正的机会。其实,叫驴也没打算在小庄干一辈子,这巴掌大的地方,能干出啥名堂?指望铜锁还能给小庄带来啥改变?不掉坑里就是烧高香了。
叫驴其实在当副队长之前,就开始和吴治走动了。只是那时他还是一介草民,走动归走动,喝酒也好,瞎喷也好,他绝不提任何有求于吴治的事儿。他知道自己人轻言微,说出来只会尴尬。
现在,叫驴这副队长也干了几个月了,他觉得可以开口向吴治提个事儿了。
这人世间原本是很轻松的,只看你能不能找到途径。就像肖民那个二杆子,他专和比他站的高的人上气儿,以后还怎么混呢?那不是寻着倒霉嘛。
叫驴有了主意,就买了两瓶好酒,两包茶叶,到黑老给吴治送去,说:拜个晚年啊,你这年下人来的多,我怕来了排不上,只能来的晚点。
吴治好爽地笑道:说啥哩,我能排上队吗?我都排了多少年了?讽刺我哩?谁会上我这来?
那只是没遇上明眼人嘛,上头没明眼人,咱下头还看不出来?这车单扳着指头算算,还有谁?今年我就不信还轮不到……
他这话说得吴治笑得更爽快了:好,到时咱好好喝一场……
得安排个事儿干干呀,要不然想喝了,往哪儿报销?
……
两个人这才小下声来,说道了一阵儿,叫驴就把想说的事儿说了。
吴治在大队混了那么多年,圆滑的很,说话不漏一点风:不当家呀,我尽量吧,办成了你也低调点,办不成你也别埋怨。
办成办不成,我也只指望你,我可不会再去寻二家,这以后就跟着你了。
叫驴忙把话说清楚。
这时候的河西,戏台子上《沙家浜》正演到热闹处。都在为阿庆嫂喝彩。
肖民和云清玉珊坐在一根板凳上,瞪着眼看戏。倒把云卿挤的坐在了她老娘身边的两块砖头上。
肖民原本没打算来河西看戏。
这几天他一直转着打麻雀。他发现饲养园里隔出的后院里,那堆麦秸垛下面,有一群麻雀在寻草籽麦粒吃。
这天晌午吃过饭,他去饲养园里从门缝往麦秸垛看了看,有几十只麻雀,正在觅食。
麦秸垛靠近后墙,他就出来转到后边去枝儿家搬个高凳子,立到凳子上,正好可以把枪架到墙上。这得离开合适的距离。让铁丸飞出去有个相应的面积。还要不惊动麻雀。
这事儿得有点耐心,等麻雀没了警惕性,才好开火。这可不是打一只兔子。
枝儿也要好奇的上凳子上看看,看有多少麻雀。她孩子也吵着要看,肖民还得抱着他看。把那麻雀惊得飞了。
“跑球了吧。”肖民说他:“回去回去……日你妈。”他小声嘟哝。
枝儿就小声说:“说话得算数……”
林早上就走了。这时节可能都到了矿上。枝儿悄声说:“我回去拢火去,再弄一缸热水洗洗。”
剩下肖民一个人,安静下来。他点根烟吸完,轻轻上去凳子,架起枪开了一晌。
然后叫枝儿:“拿个盆儿。”
枝儿迟了一会儿,拿个盆跑出来,问:“打了几个?”
“拾了才知道。”他接过盆儿,把枪给她,绕到沟边,从墙头儿过去,拾了有十来只麻雀,端了回枝儿家。
枝儿正带着俩孩子在屋里生火,弄得屋里烟洞洞的。她蹲着歪着头在吹气,孩子也学着她呼呼呼乱吹一气。
还好火苗起来了。
肖民见他们掐的柴禾有点少,就又去后院掐了一掐。等火烧旺,他把那顽石放到火边,再加柴烧火。
“得会儿哩,去烧水杀麻雀。”肖民说她。
她就起来去,说:“烧锅水倒缸里,不是快点?”
“烧锅水杀麻雀,再烧锅水,这也差不多了,费那事干啥。”肖民说。
“不会晚会儿再杀麻雀?”她嗔道。
“我想去看戏哩。”肖民说。
“我也去看戏。”孩子说。
“你可不敢去,跑丢了,回来你妈还让我赔哩……”他原本想说:你妈还得让我再弄一个……碍于闺女在场,他不能说了。
“人庝多哩,不敢去,挤住了可吓人。”枝儿说。
“你别去,我回来给你买个琉璃咯呗儿,行不行?”肖民哄他。
“那是啥?”孩子问。
“吹哩,一吹咯呗咯呗儿擎响了,可美。”肖民笑道。
“保险一下就吹烂了。”枝儿说:“再扎住手……掉院里到夏天还扎脚哩,不买。”
“那给你买个洋茄子吧。”肖民又说。
“这还行……要买就买两个,别回来又争着打架。”枝儿说。
“好。”
肖民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又装了一枪,出去又打了十几只麻雀。回来把烧热的石块弄到缸里,就说:“你们洗吧,我去了。”
枝儿跟出来说:“晚上你来杀麻雀吧?”
“我晚上还不知回来不回来……”肖民说:“要不明天再说,这天也坏不了。”
枝儿嘟哝道:“知道你那死鬼……”她知道他是嫌弃她和林睡了几晚,她心说:洗干净还不中呀,死鬼!
肖民到了河西,已是下半后晌了。那戏已唱的剩没多少了。其实看不看戏的,就是来看热闹的。
他想起给孩子许的话,连忙瞅卖气球的。瞅了一圈,才看见那货拿个气球,也挤着在看戏。他就走过去,扒拉一下那人:“来来来,买几个。”
那人忙说:“五毛钱给你八个。”
“十个不行呀,包子才五分一个。”肖民说他。
“那包子咱会做,这咱会做?”那人说。
“那包子会吃,这会吃?”肖民笑道。
“算了算了……别说啊。”那人数了十个给他。
“烂不烂?”肖民问。
“烂了给你换。”
他把气球装到口袋里,找个能看见的地方站着看。眼光一扫,看到了熟面孔:他老大和老二,还有云卿。仨人都看着戏台,表情一会儿一变的,看得他都笑了:这比演员的表情还丰富还自然还可笑。
肖民只顾看她仨了,也不知台子上都演的啥。反正这样板戏,早就看过了,看得都厌烦了,不看也罢。
这时候便有一缕香气飘了过来,肖民一看,才知道台子那边还有个包子棚,已开始煎包子,等待撒戏人们来吃嘴嘞。
他便不看戏了,去包子摊儿那儿看情况。师傅撷开了锅,拿起油壶开始加油,他还不忘给肖民打个招呼:“来啦。”
肖民点点头:“老师儿煎的不错。”
“一会儿就成,一会儿就成。”他说着加完油又盖上锅盖。
“这个怎么拿?”肖民问:“你这竹盘儿能端走吗?”
“往哪端?”他说:“吃完能送来就行。”
肖民指指戏场说:“一会儿撒戏,就坐那里吃。”
“中中中……”师傅连声说。
师傅再次撷开锅盖,拿铲子翻包子,黄焦卤脆的包子底儿翻了上来,看着让人眼馋。
又煎一会儿,师傅就往外铲包子,铲了一盆。接着他赶紧往锅里放包好的生包子,放满锅,抓把面粉丢进去,一瓢水随即就倒了进去,盖上锅盖。小风葫芦早吹了起来。
师傅这才问肖民:“你要多少?”
“一块五。”肖民说。
师傅给他装了三大盘儿,他付了钱,说:“稍冷冷,等撒戏。”
这时候,戏场外围的人已开始走了,也有人围过来,吃包子。乱嚷嚷的。
肖民端了两盘儿,说:“我一会儿再来端那盘儿。”就端着两盘儿往戏场走,这时候玉珊终于看见了肖民,笑着说:“你请客呀。”连忙挤着出来接住。
肖民说:“还有一盘儿嘞,我去端。”
延他再端回来,戏场差不多人走空了。
“这都得我管饭嘞……再吃你的,多不好意思。”云卿说。
“别客气别客气,让老人多吃点。”玉珊已小声告诉了他:云卿老娘在呢。
“吃吧吃吧,不够我再去端。”肖民忙说。
玉珊小声说:“你把这盘儿留下,你自己去摊上吃吧,我们就够了。”
“那好吧,吃完了你把盘儿送去,顺便喝点汤。”肖民也小声说。
其实,吃水煎包儿,就得在摊儿上吃,吃那刚出锅的,一面软,一面焦,热腾腾香喷喷,老有味了。
吃了包子,云卿和她老娘又回家去了,只剩下他和玉珊云清在戏场里坐着,说三说四,直到云卿和他老娘再来。原来老人觉得吃了人家包子心里过意不去,回去炒了一些黄豆,拿来给这仨人吃闲嘴儿。
到了晚上看戏,肖民就和玉珊云清坐在一根板凳上。云卿和她老娘挨着,坐在里面的矮凳区。
晚上看戏的人多了,外面站了许多人。再外面还有人站在板凳上。像一道人墙。
也有捣乱的青年,使劲在在外面挤,立即就有民兵拿着树枝过来,照头就甩,厉声呵斥。这些民兵还背着枪。一声吆喝就过来几个。
肖民他们都成了内区,外边的拥挤已波及不到,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听传话说外面几个小子给民兵揍了。
“那都不屈,揍得轻……敢挤起来乱了,能挤死人哩。”玉珊坐在板凳中间,云清在里面,肖民在外面。
这倒是真的:前两年圪囊村唱戏,一晚上民兵没看好,给些捣乱的青年制造了拥挤,一下竟挤死了五个人。其实都是挤倒以后,踩踏致死的。
唱戏最怕的就是引起拥挤,外面几个人使坏,一起推前面站着看戏的人,这些人猝不及防,一下像向前涌去,波浪一样,向前涌,再返回来,外面人再来一波,几波过后就引起慌乱,收拾不住了。
“真不知道他们要干啥,来寻挨哩。”云清也说。
有的人就是坏:我看不见,你们也别想看。
有的人干脆就是来捣乱的。他们攒的力气没处使。
肖民笑着说:“人过一千,必有坏蛋。”
玉珊也笑着小声说:“人家谁跟你像个大闺女似的。”
肖民心说:她不知道他心里咋想。
当初说结拜时,肖民还以为两人是为了在他们中间建道栅栏,防止肖民有啥歪心。肖民还为自己心里有龌龊的想法羞愧呢。
还好心里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想到戏台上演到热闹处,玉珊的手悄悄摸到了他腿上,然后一下一下去触摸那隐秘地方……只是她好像也有点害怕……触摸一下,就赶紧移开了……迟会儿又悄悄摸过来……